雪掩霜刀
顾邺章x谢瑾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
……
永安十二年,他曾向专心为迎春剪枝的少年许下承诺:“有朝一日,我会成为肇齐首屈一指的工匠,然后面见天子,为你父亲昭雪。”
少年听后莞尔,望向那双仿佛映着长河霜冷的凤目:“那我便可子承父业,争取做这天底下最会打仗的将军。”
一朝相隔两地,顾邺章走进刀光剑影的宫城,泥足深陷,风声鹤唳。别后经年,本以为已是心如铁石,刀枪不入。
谁都没有想到,谢瑾会待他如此。
谁都没有想到,在哄骗和巧言里,他弄丢了一颗滚烫鲜活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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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章 昨日之事
从我记事起,悟真寺的禅房花木、山光潭影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我频繁出入藏经阁,却始终无法参透半本经卷。
万籁俱寂时,我偶尔会打量那枚挂在颈间的古玉,神秘而雅致的花纹环绕中,一面刻着生辰八字,另一面是我的名字——邺章。
我好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看不进大慈大悲的佛经,邺章,邺章,乍一听去,要么是业障,要么是孽障,怎么听,都是不为佛祖所喜的。
我隐约有一种预感,这样千篇一律的日子,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永安九年,云中内乱,战火烧到了原本尚算安稳的雍州,属京兆郡所辖的悟真寺也未能幸免。
孙长度将我捡了回去,那时我看他容颜如玉,风姿翩然,偏生着一头白发,只觉在看一个仙风道骨的神仙。
于是我问他:“你可以为我卜一卦吗?”
他说:“你想算什么?”
我说:“算一算我是谁?”
然后他大笑,并不回答我,却反过来问我,要不要当他的学生。
我已流离失所,既仰赖他收留,又何必拒绝?
可我总是觉得,他教我,并不很用心。更多时候,他会将我丢进堆满古籍的屋子里,给我留数不清的功课,抄写不完、背诵有误,就不可以吃当天的晚饭。
君子远庖厨,可孙长度的手艺实在很好,比悟真寺寡淡的伙食要好上十倍、百倍。
因而我十分用功。
两年后,在我生辰的前一天,孙长度给我捡回了一个师弟。
他浑身都是血,衣服烧得破破烂烂,裸露的伤口几乎都化了脓,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师父让我把住他,然后很不温柔地扒光了他。
清理伤处时他一声不吭,我从胸膛中积灰的角落里捡出一点菩萨心肠,对他说:实在疼痛,可以咬着我。
他红着眼圈看我一眼,倔强地偏过了头。
上过药,师父便当起甩手掌柜,将这伤势骇人的小东西全权交给了我。
我知道的,师父在城中有其他的营生,其实并不清闲。往日里,师父总是歇下得很晚,有时甚至半个月见不着人影,是以我虽不情愿,仍满口应承下来。
等到他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师父便给我们留同样的功课,他人不大,字倒写得不错,我挟恩图报,要他帮我抄写,可他实在模仿不来我潦草的行楷,我的菩萨心肠再次作祟,也只好作罢。
我们睡在一间房里,夜晚他总是偷偷地哭,极力压抑着声响,怕吵醒了我。
可我生来浅眠,每每都要等他哭累了,才能安然睡去。
我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
直到三个月后,我俩坐在山坡上看萤火虫,他忽然开口唤我名字。
邺章,邺章……他的声音很好听,更难能可贵的是字正腔圆,绝不会被错听成旁的字眼。
我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的微笑蒙上了一层夏夜的月光:“我一直都会说话的,师哥。”
那种感觉很奇妙,在悟真寺,我是最小的那个,所有人把我当空气,不挤兑,也不关怀,我对他们自然也是全无指望,谈不上什么同门之谊。跟了师父这么长时间,总算有人比我更小,而他看上去很是乖顺柔和,这让我生出些微妙的保护欲。
于是我揽过他的肩膀,豪气干云地承诺:“乖,往后师哥罩着你!”
他说他叫谢瑾。
谢瑾只小我不到一岁,却低了我半头,与我说话时要微微抬头,比水更清的眼中倒映着天边的云和我的脸。他虽和我性格迥异,却默契地和我一样在兵书战策上花最多的时间。可与此同时,我尤爱翻阅旧时的亭台楼阁,而他书读得很杂很广,看过的传奇话本恐怕也不在少数。
后来有一天,我们在院中晒书,他下了很大决心告诉我,谢家门庭清贵,累世公侯,因有人在天子跟前搬弄是非,被定了夷三族的死罪。官差来抓人的那天夜里,府上被一场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只他和一双襁褓中的弟妹逃了出来,却不知他们下落如何。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苍白地安慰,有朝一日我若能入朝堂,一定为谢氏沉冤昭雪。
末了又偷偷地表达对当朝天子的鄙夷:“人人称赞他崇文重教,兴学轻赋,可战乱仍时有发生,奸臣当道,你的父亲也含冤辞世。”
本以为谢瑾会附和我的说辞,未料他却摇头,一本正经反驳我的武断:“我并不知其中关窍,可父亲他临终前仍嘱咐我,陛下身不由己,让我不要恨错了人。”
变故来得比我功成名就早得多,天家的人登门拜访,将我从这承载了所有欢欣喜悦的山中剥离开去。
原来我姓顾。
我出生的那天,异香十里,钦天监以为不详,奏请天子大义灭亲。父皇一时恻隐之心,幽囚了我的生母,又将我送进悟真寺——这是祖父尚未成为天子时主持修缮的。
父皇膝下单薄,皇太子突发急病亡故,于是接了我回宫,我那时还不知,师父是受了父皇所托,才甘愿囿于山中,养着我这样一个累赘。
我回宫后即被立为皇太子,依祖制,母亲当夜被赐死,我最终没能见上她一面。
我问过父皇,十里异香究竟从何而来,父皇说,丁香与白蟾等物相混,就近撒了足量,再授意几个方士大肆宣扬,便可以假乱真。
我也问过父皇,那个我未得一面皇兄是个什么样的人,父皇说,岭章他是个怯懦却孝顺的好孩子,眉目像你娘多些。
父皇生得好容貌,远胜我的师父孙长度,却十天里有七天在缠绵病榻,但他待我很好。他是极聪慧的人,很多不为人知的隐情,他三言两语点拨下来,我便醍醐灌顶,也如临深渊。
我并不恨他将我送出宫,相反,我很依恋我的父皇,我知道他是爱我怜我的,他的眼睛会说话。
只是他不适合做这一朝的天子。
永安十四年九月,朝廷突然宣布戒严,宫禁之中更是气氛紧张,我的父皇去了。
他只有三十二岁,无声无息地葬在云中金陵。
他给了我他拥有的一切,朝中大臣结党营私的证据、可信之人的名讳,还有四万精锐的青炎卫,可是还远远不够。
我太年轻,孤掌难鸣。
郑太后临朝执政,我仰人鼻息,恭恭敬敬地唤她母亲。她高高在上,养着好些个宠臣男侍,有朝廷大臣,也有内廷宦官。
他们入侍宫中时,从不避着我。
因为在他们心中,父皇只是一个死人,我只是一个傀儡,太后郑贞宜才是真正的掌管着生杀大权的人。
北风呼号时,我只穿单衣被关进永安偏殿,三日粒米未尽。父皇的气息已经消散了,这永安二字,也早已蒙了尘。
每一次应召晋谒郑太后,我都如羊入虎口,鸿门赴宴,可我不能不去。
我岂敢轻举妄动。
我不是没有心腹,曹宴微,程云,徐璟仞,许令均……可是还远远不够,他们也未必永远都是我的人。反观郑贞宜和她背后的家族,一内一外,虽未至执掌废立,但朝中不少举足轻重的职位,也都与郑氏密切相关。
因而我什么都听郑太后的,诏敕册文,她授意我起草,我才会动笔;大事参决,她问到我头上,我才揣度着她的心思,谨慎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