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38)
顾邺章的目光从莲瓣兰移到曹宴微布满岁月痕迹的脸上,似两盏滢滢的鬼火。他和谢瑾日渐离心,固然有他们自身性格的原因,也绝离不开中侍中的推波助澜。可曹宴微与他共苦过,说出口的每句话,也是在防不测。
前朝功高盖主乃至取而代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所有的担忧都无可厚非,他也怪罪不到他头上。
怪只怪命运弄人,他跟谢瑾竟成了君臣,怪只怪谢瑾运气不好,摊上了他这样糟糕的师哥。
沉默了一阵,顾邺章说:“你先出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他回身随意地从架子上抽出一册书,斜靠进铺了厚毯的御座,随意翻开一页,是庄子。
——天子不打算睡了,他在等断骨红的毒发作。意识到这一点后,曹宴微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却不敢再多劝,只好忧心忡忡地退到锦帐珠帘之外。
与火花爆裂的脆响相伴的,只有书页被翻动的声音。顾邺章将薄薄的一册书翻阅得极快,以为借此就能驱散脑海中谢瑾的模样,不知过了多久,他停在《德充符》的最后一页。
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
庄子曰:“然。”
然而就在这一行行小字之外,迎春花掩映间那张皎洁稚嫩的脸依然清晰,陵云台上那挽留眷恋的目光也依然滚烫。
人如果真的可以做到无情,又怎么能叫做人呢?
天底下最密不透风的一张网大抵是叫情网,这张网将他紧紧缚住,像牢不可破的囚笼,逼得他快要窒息。
顾邺章猛地将手中的书册扔了出去,书脊带倒了梅花瓶,随着巨大的声响散落一地。顾邺章闭上眼睛,勉力压制住心底的燥热,可他仍旧喘不过气——这是毒发的前兆。
心肺间的疼痛潮水般袭来,无形的手攥紧了他的肺腑。
听到瓷器跌碎的声音,曹宴微匆忙奔过去掀开珠帘,惊疑不定地唤:“陛下!”
尖锐刺耳的嗓音里尽是惊恐和慌乱,仿佛他正在和地狱里的阎王搏命,明日就要到他的死期,可他不需要任何人提前为他哭丧,曹宴微也不行。顾邺章艰难抬起赤红的双目:“滚!”
于是珠帘被战战兢兢地含泪放下,碰撞出一阵夺魂般的乱响,顾邺章终于支撑不住,蓦地呕出一口黑红的血。
指甲攀扣着的绨锦被囫囵扯落,其上摆放的一应物事滚落满地,砸出混乱不堪的狼藉。
直过了半晌,朦胧的视线才渐渐恢复清楚。顾邺章看着散落的奏疏和碎瓷,又低头望向脚下。
一片刺目的红,梅枝的冷香肆意灌进他的鼻腔。
剧烈的疼痛之后便是脱力,他勉强撑住书台,才没让自己倒下。两只手颤抖得厉害,但顾邺章还是慢慢解开了染血的外衫,而后一步一踉跄地点燃火盆,将衣裳丢了进去。
绨锦、书页、毛笔……所有沾了血的东西全部被他丢了进去,红通通的火舌贪婪雀跃地跳动着,吞噬了他这一生一次的心悸和动摇,烧出一方炽热的光。
黑时犹有骨,十分红处……便成灰。“可是庭兰。”顾邺章苍白的唇角扯出一丝虚弱的弧度,轻声低喃:“你不要负我,我陪你痛。”
迟迟听不到天子应声,曹宴微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可能会召来杀身之祸,硬着头皮闯了进去。
已经冷却的火盆中盛满灰烬,旁边的顾邺章失去了意识,只剩下微弱的呼吸和心跳。曹宴微吓得魂飞魄散,颤着音喊人:“太医!何肃!宣太医!”
他的喊声引来了门外天子心腹的几个太监宫女,曹宴微小心仔细地将不喜被人触碰的天子搀扶到床上,取下凤形帘钩散了帐,而后才点头由着众人七手八脚地将地上收拾干净。
跪坐在床沿边,隐约可以窥见帐中容色雪白毫无生机的半张侧脸,曹宴微落了满脸的泪,在无穷尽的焦虑中迟来地感到了后悔——也许他不该妄议是非,不该越过本分向天子进言。
谢瑾在时,陛下至少不会这么痛苦。
金墉城内,谢瑾被从还算舒适的单间带到了刑房,两个狱卒将他面朝下按在木制的垫板上。
这是个有些轻慢的姿势,陈郁之蹲在他跟前倾身靠近他,无奈叹道:“谢尚书,您也是文官出身,郁之本不该这么对您。您只要坦承和斛律氏、和郁久闾隼有过什么渊源,就不用受皮肉之苦了。”
谢瑾凝视着还残留了他人血迹的地面,任由黯淡的红在眼前沉浮晃动:“您别忙着含血喷人,毫无根据的事,我就是编,也编不出来。陛下让您大老远地跑到金墉城审我,生怕给闹得沸沸扬扬,不也是因为一切只停在怀疑吗?陈寺卿,您大可用言语诈我,去我的府邸寻我的把柄,又或去问一问大理寺最能折磨人的刑罚。妄图只用一顿鞭子就让我认罪,不觉得荒谬吗?”
可在先前的单间里,能试的法子陈郁之大都已试过,却一无所获。
他稍有动重刑的念头,甄无余便紧张得好像谢瑾是他的小情人,他察觉不对再三逼问,甄览才转述了天子的叮嘱。
不可损形体,不可危性命。既下了死命令,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便只能用教刑。
陈郁之朝行刑的狱卒一点头,鞭子伴着破空的声音落下来,在薄而削的背上绽出一道血痕。谢瑾硬挺了过去,哼都没有哼一声,闭上眼任指甲嵌进木板上的倒刺,静候着下一鞭的到来。
才只抽了三鞭,大片的血骤然染红了整片脊背,像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赭红墨水颠倒倾泻,流线般顺着垫板淌到脏污的地面。
眼前道道金光闪得人昏头,谢瑾咬住牙关闷哼了声,皮肉却止不住颤抖——那道反复的旧伤又裂开了。
“快停!”守在角落的甄览大惊失色,忙抢步上前握住了还要甩落的鞭子,而后在陈郁之不快的注视下揭开被血浸透的衣裳。
四寸来长的刀口被鞭上的倒钩彻底撕开,血淋淋地横亘在三条鞭痕当中,触目惊心。
“打不得了。”甄览垂下手,对陈郁之道:“再打要出事。”
“手上的刑怕影响他提刀,腿上的刑怕耽误他骑马,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陈郁之脸色发青,从齿间迸出一句:“不如甄将军自己审。”
“什么叫我审?我又不是大理寺的人。”甄览将陈郁之拉扯到外面,络腮胡子急得一下下地弹动,“今上虽将谢尚书交给你,又没说往后都不用他领兵了。疑罪疑罪,若真是冤枉了人,你大理寺担待得起吗?”
谢瑾在狱卒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垂首将衣襟勉强理正抚平,疲惫地靠着冰凉的铁栅,“陈寺卿若真的忠于陛下,您那么聪明,又向来善窥人心,就该看出我也是忠于陛下的。”
他陷入囹圄,满身血污,本该是狼狈不堪的,可他分明站都站不稳了,分明方才还伏在那儿任人鱼肉,此刻那双眼竟还是平静而温和的。
到底是出身高门,与生俱来的体面,都锒铛入狱了还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护着。和他这种在野地里摸爬滚打的人就是不一样,位近九卿,又加散骑常侍,说白了,也不过是金枝玉叶手边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这还有一道刑。”晦暗的灯光照着大理少卿半张阴恻恻的脸,“谢尚书若能挺过去,我就当您是清白的。”
将薄而软的汉皮纸揭起一张,盖在谢瑾冷汗犹在的脸上,陈郁之沉着眉含住一口烈酒,尽数喷在那张汉皮纸上。见受潮的纸已贴服上去,才慢吞吞地说:“谢尚书,得罪了。”
狱卒想要上去帮忙,被他抬手制止,紧跟着又盖上第二张、第三张。
谢瑾口鼻皆被封住,呼吸都带着肺叶一阵阵绞痛,背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仿佛预示着生命的流逝。求生的本能让他竭力想汲取一些空气,眼前却不住发晕发黑。
陈郁之的话声忽高忽低,似乎在说,“您若想通了,就抬一抬脚。”可他什么都没做过,他能招什么供?
第四张纸也盖了上去。
终于,谢瑾眼前不再是黑暗,他好像回到了明凤山。有清新的风,如洗的天,在迎春花间,他和师哥一起晒书,坐在青草里寄望来日。师哥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说以后不许再像前天晚上一样指月亮。月亮可以捞,可以看,但你不要用手指着她,会做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