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27)
他垂下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撇着浮金盏的茶沫,“半月前,温世淮来了信想要投奔,你怎么看?”
他的睫毛很长,尤其是靠近眼尾处微卷而上翘,在明角灯下更有种牵动人心的秾丽。谢瑾看得失了神,半晌才蹙着眉问:“百官都议过了吗?”
温世淮出身草莽,原为恭王萧冲府上的幕僚,后经萧冲举荐入了萧靳的眼,这才得以一步登天。领兵援秦州时,谢瑾曾和他打过照面,就是那回救下的林彦容,更多的交集却是没有。
但此人绝非善类。
顾邺章颔首,“早就议过了,可惜莫衷一是,所以想听听你的看法。”
谢瑾面上流露几许困惑:“温世淮以治军严酷著称,在椋陈官至右卫将军,因何要来投奔我朝呢?”
顾邺章示意他先坐下,而后才道:“二王争储,他支持的那位,死了。”
温世淮将兵六万,一心扶植椋陈的五皇子萧冲,与三皇子萧楚素有嫌隙,原来的靠山倾倒,他意图再换个靠山,这倒也是个合乎情理的理由。
但谢瑾直觉此事并非像表面上看来的这么简单,坦言道:“陛下,当初秦州的困境便与他有关,此人心思不纯,只怕不宜收留。且我朝与椋陈难得维持住和平表象,若单为他撕破脸皮,实非明智之举。”
顾邺章垂首抿了一口浮金盏,不置可否道:“容朕再想一想。”
为了制衡,他固然想要收留此人,但与椋陈交恶,也非他所愿。
谢瑾想说浮金盏虽提神醒脑,却不利睡眠,还不如换益气止咳的甘草,但见他凤目半敛陷入沉思,到底默默咽下,知趣地请辞。
话已说尽,无论顾邺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都不会再多言。任凭温世淮有张良计,他也会有过墙梯,倘使师哥执意要收留敌将,他自会仔细盯着,不让此人兴风作浪。
不出半月,谢瑾便听说,温世淮已经从南境逃到了洛州,暂住在京郊驿馆。
——顾邺章还是下定决心收留他了。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能从小小幕僚爬上右卫将军,足可见其非等闲之辈。温世淮与椋陈确已彻底闹翻,对方答应解除兵权入降洛都,又承诺会献上前朝陵云台的图纸,他没理由再继续观望下去。
徽行殿外,粗犷眉梢高高扬起的中年男人嘴角含笑,手摸着络腮胡子道:“久闻殿中尚书大名,当初秦州一别,时节如流,已有近两年未见了。”
谢瑾淡淡道:“温将军谬赞,日后同朝为官,见面的时候多着呢。”
温世淮笑得更加得意,眼梢都挤出几道有碍观瞻的褶皱:“听说此事原本悬而未决,陛下单独召见谢尚书后,便应许了下来,温某在此谢过了。”
他在秦州吃过亏,如今有恃无恐,说话便阴不阴阳不阳地故意恶心人,谢瑾虽然不悦,也不好当街翻脸,只忍着反胃目不斜视撇清关系:“陛下裁夺的事,本官不敢狂妄揽功,还望温将军牢记今上的恩德,切莫再像从前一样。”
此话意有所指,既是说他鱼肉百姓,也是说他朝秦暮楚背主投敌,温世淮是个厚脸皮的,心里门清,仍面不改色道:“温某自会记陛下和谢尚书的好,也希望谢尚书能够摒弃前嫌。毕竟从前各为其主,我也是奉命行事。”
说了几句敷衍应酬的场面话二人便分路而行,谢瑾平复了假意相待的不虞,抬脚踏进天子寝殿。
才从屋里退出来的曹宴微见他到了,低声道:“温将军献了图纸,陛下这几日都在临摹,不愿人打扰,容某先进去为您通秉一声。”
过了小一刻钟,曹宴微才出来,声音仍压得极低,像生怕打扰了一帘之隔的天子:“陛下请您进去。”
绕过隔断,丝丝缕缕的梅枝冷香便在鼻端萦绕。顾邺章对魏文帝时的这座陵云台颇感兴趣,连着几日,但有余暇,便只捧着这图纸琢磨,见了谢瑾也仍正襟危坐,冷淡异常。
谢瑾只好默不作声地等候在一旁。又过了近半刻钟,专注绘图的那人才长舒口气放下狼毫,抬起眼帘问:“庭兰怎么过来了?”
他向前走了几步道:“陛下,椋陈已在两国边境屯兵七万,事态紧急,还请陛下早做定夺。”
好像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顾邺章只轻轻道:“此事可容后再议,庭兰不如先陪我看看这陵云台的图纸。”
陵云台随风摇动而终不倾倒,楼观之精巧世所罕见,早在明凤山时,他与谢瑾共读《世说》,便许诺有朝一日要将之重建。
谢瑾却无暇去管什么陵云台,他心里着急得很,话便有些不敬:“陛下若想重建此台,可将图纸交予韦司空和将作寺,不必为之贻误国事。”
顾邺章没有计较谢瑾的多言,却不容置疑道:“这台子我会亲自监工。”
哪怕穷四方之珍木,他也定要建成。就当是为他惨淡烂尾的少年时代画上一个还算差强人意的句点。
至于萧氏……萧靳才死了儿子不假,又不是肇齐害得他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必上赶着去跟他列阵交战?
顾邺章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谢瑾微蹙的眉梢。庭兰,不必如此殷勤的,我已不再有更高的职官可以给你了。他目光晦暗地望着自己的师弟,重复道:“哪怕是长陵,我都可以甩手交出去,可陵云台不行。”
长陵,是顾邺章为自己选的帝陵。于情于理,谢瑾都该停止这个话题了。
可是……图纸已进了这徽行殿,早一日晚一日都能建,但萧楚兵临城下,已经不容再拖。谢瑾心中如有滚水之沸,明知不该再劝,仍硬下心肠道:“陛下,若萧氏出奇兵,我朝轻忽,单靠贺兰刺史一人,恐怕力不从心。您若定要力保温世淮,我愿请缨,再走一趟秦州。但正值用兵用钱之际,再要大兴土木,唯恐动摇国本,重建陵云台一事,还望陛下三思。”
原来对过往岁月念念不忘的,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了。顾邺章忽然对程云生出几分怨气——我让你带着他,是让你带他适应赤血,见惯白骨,没让你教他直如朱丝绳,清如玉壶冰……
想留的留不住,想拦的也拦不住,孤家寡人这四个字,果真是历朝历代的天子以血和泪一笔笔写就的。顾邺章蓦地肺腑发烫,喉咙霎时涌上腥甜,才从袖中扯出绢帕便忍不住咳嗽起来,左手青白的指尖徒劳扣着书台上的绨锦。
这是他头一回当着谢瑾的面咳得这般厉害,好似连内脏都要一并咳出来,暗红的血洇透了杏色的细绢,顺着指缝染红谢瑾的视线。
“师哥!”谢瑾如遭重击,跌撞着要上前看他状况,那只抓着绨锦的手却忽然抬起,做出抗拒的姿势。
顾邺章脸色雪白,气若游丝道:“别过来……”
谢瑾只得强迫自己停在原地,眼眶通红道:“我去叫曹公公请太医。”
“……除了告假的李见山,太医署里,都是些只知道拿俸禄的废人。”顾邺章总算缓过来些,哑声叫住已踉跄着走到门边的谢瑾,“就算叫来了,也是徒增聒噪。”
他扶着书台艰难站起来,就着清水仔细将唇上的血渍擦拭干净,而后将散发着梅枝异香的染血绢帕丢进手边的火盆。
水分伴着“呲啦”一声瞬间蒸成白汽,细绢很快被火舌吞没。
顾邺章脱力地放任自己跌进椅背,见谢瑾手足无措,仍是一脸凄惶,便忍着喉间刺痛安抚:“本来用不着这么麻烦,上回师父来信,说我的血里可能有断骨红的毒,所以方才不让你过来。”
微有些沙哑的声音柔软拂过谢瑾冷热煎熬的心,像甘霖掠过一片枯草。
又听他缓缓道:“温世淮初来乍到,若要向我表忠心,此行便该他去。在秦、梁二州谈知己知彼,庭兰,你不如他。”
只要不是放任自流,派谁去都好。谢瑾不再强求,他也不敢再多顶撞一句,既怕说错了话,连累眼前人急火攻心再次硌出血来,又不想他猜疑自个还想向上爬,只低眉道:“陛下既已有决断,我都听陛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