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42)
今晨他高烧未退,拖着病体给温世淮去了信召人回京。但推己及人,他要是温世淮,也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回来。思来想去,又给贺兰蕤下了道密令——温世淮一旦有反叛的苗头,就地斩杀。
千端万绪纷然杂陈,顾邺章越想心里便越烦躁,适逢曹宴微来送煎好的药,他蹙着眉将那碗奇苦无比的药汁子喝完,把一整袋糖渍果子都留了下来。
比顾邺章加急的手令更快送到温世淮手上的,却是顾和章早已预判传出的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通商事成,兄为筹码。
温世淮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当初由秦州入降洛都,其实是远在天边的顾和章给他出的主意。连顾邺章极喜亭台也是顾和章给他透的口风,他才能投其所好献上陵云台的图纸。
但狡兔尚有三窟,他反复对比着这兄弟二人,常觉顾邺章比长袖善舞的顾和章更有天子气度,故而对顾和章的示好一直持不冷不热的观望态度。
除此之外,另有一件不足为外人道的私事。顾邺章容色姝丽,正对他的取向。献上图纸的第二日圣人亲赐御酒,他假做醉酒将心思暴露于人前,三分真情也被他演出十分,本以为顾邺章会稍有动容,没想到利益当前,他竟寡恩至此。
给陈郁之那个老狐狸送的书信和银钱都如石沉大海,眼看是指望不上了。而今肇齐与椋陈通商箭在弦上,届时萧靳再让顾邺章交出他,想必他便走不脱了吧?
显而易见的,顾和章在逼他站队,而他为了活命别无选择。但他的根基俱在秦州之南,顾和章有他没有的人脉,他也有顾和章没有的兵,往后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陈情坊的戏本子上写:纣王轻信费仲尤浑的进言诓骗四侯入朝歌,诛杀了姜桓楚、鄂崇禹,逼得姜文焕和鄂顺反商。顾邺章既要当帝辛,那就休怪他温世淮来当这个反掖之寇了。
主意已定,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下手为强,做掉年老失智的贺兰蕤。
顾邺章始终没有收到温世淮的复书。自谢瑾驻边后,他思虑日深,病势沉笃,咳嗽只是轻症,严重时竟至硌血不止。每日所进除了苦药,不过半盏碗燕。
陈郁之和温世淮的通信被截获,他早早将陈郁之下了狱,却竟无力去审,心里不免生出一股子锋锐的恨意来——若不是郑贞宜母子,他哪需要遭这般罪?只想着来日必将顾和章碎尸万段,让那个野种也尝尽他今日所受的痛苦。
夜来月光稍暗,曹宴微在珠帘外面问:“陛下可要臣伺候更衣就寝?”
内堂的天子眉梢微垂,似睡似醒。他懒怠于说话,曹宴微便不会不识好歹地贸然进来。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曹宴微一样知趣,中侍中才刚出门,迎面便撞了一个人满怀。他近来心力交瘁,一撞之下歪了个趔趄,猛地磕在台阶上。捂着膝盖抬头,竟是甄览。
甄览一身盔甲鲜亮,神情焦灼,眼中的急迫一览无余,非但没向他表示歉意,反而堪称粗鲁地一把将他提了起来:“出事了曹公公,快带我去见陛下!”
——温世淮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杀了贺兰蕤起兵叛乱,交兵仍杀,尸体相枕。据探子回报,温世淮连破五城,现已引兵向北,直奔洛都而来。照这个速度,不出二十日就会抵达京畿。
听完甄览的话,顾邺章半晌没有出声。
摆在他面前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只看他更想要苍生还是天下。
甄览和曹宴微的汗水在漫长的等待中积聚成了水洼,忽听天子低低一笑:“慌什么?平叛的事,程露华最在行。”
什么都可以丢,雍城和秦州却不能拱手让与萧靳。
因合了贺兰蕤的兵,温世淮麾下人马逾六万,东渐之路势如破竹。青炎卫日夜兼程,总算在峄水之畔挡住了他的大军。
叛军起先多常驻秦州,从属于贺兰蕤,很快便弃械归降。然而交兵三日,程云却始终没见到温世淮的影子,问遍军中,方知温世淮轻车简从易装而行,他竟与他擦身而过。
也正因为群龙无首,才显得叛军几如乌合之众,不堪一击。
——洛都有人接应温世淮。这个念头一起,程云登时便白了脸色。
可青炎卫不能回军。肇齐内乱,萧靳迫不及待要分一杯羹,程云非但寸步不能退,且还要领兵迎上去,挡住虎视眈眈的椋陈。
这是天子的命令,更是他和青炎卫的责任。
这一日午后,外面起了狂风,呼号着吹倒了几根宫里的树木,天空沉沉压下,看上去似要下雨。
屋里多点了几盏烛笼,顾邺章正卧在屏风后的矮榻间看书,珠帘忽地一阵叮当乱响,有人匆忙闯了进来。
那道人影踉跄着冲到他的跟前跪了下来,颤抖的声音像被绞成了碎末:"启禀陛下,大事不好了!"
尽管隐约已有了准备,曹宴微惊慌失措的模样还是看得顾邺章心头收紧。撂下书册,他披衣起身挂上帘钩,背着立在曹宴微侧前问:"什么大事不好了?有话起来说。"
曹宴微不敢应声,却也不敢起身,“陛下……”他颤颤巍巍地说:"高阳王反了,景宣门已破,江上卿遭内奸算计,典签卫全军覆没,甄将军也……也为郑毅安所杀。"
闻听此言,顾邺章脸色陡变,几乎站立不稳。甄无余是他一手栽培的亲卫统领,他一死,意味着顾和章就快到徽行殿了。还意味着…他等不来谢瑾了。
曹宴微啼泣道:“陛下,宫内不是有密道吗?趁高阳王还没到,您快逃吧,老奴为您拖住他!”
不过转瞬,顾邺章便冷静下来,“我何处不配为君、羞对顾和章吗?何必要逃?”他行到铜镜前坐下,声音冷冽如寒冬腊月里梅梢挂着的利冰:“你若真为朕好,不妨伺候朕梳头更衣,待会别失了皇家的体面。”
中侍中战战兢兢地上前,双手却抖如筛糠,不受控制地扯断了顾邺章的几根发。顾邺章吃痛,容色愈发阴沉,曹宴微却六神无主,只是哆嗦。
片刻之功,外头兵戈声渐起,痛苦的惨叫和哀嚎不绝于耳。顾邺章梳洗停当,便起身向门外走去。
他换了簇新的织金深赭龙袍,因春寒料峭,还多披了件狐狸里的轻裘。曹宴微的脚步有多虚浮,他的脚步便有多稳。
第35章 能奈我何
春风刮骨,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至。
环视四周,交尸塞路血肉模糊,入目竟无半个活人。
应该感到绝望和恐惧的,但也许是从程云走的那天开始就预感到了此番境地,此刻,顾邺章心中竟如止水般平静。
一颗血淋淋辨不出模样的头颅“砰”地抛到他脚下,又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曹宴微定睛去看,竟是何肃的,不禁惊恐地哀叫一声,站立不住地摇晃了几下。
顾和章阴恻恻的声音紧随其后:“皇兄好胆色,这是在等臣弟吗?”
风过于凉了,顾邺章揣着手,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的便宜弟弟站在叛军的正前方,还是那身金绿衬里、重紫帛带,足下登着一双银灰云履。却一改往日低眉顺目的谦卑,颈项高扬,柔和的眉峰也难以克制得意地挑起。
本已下狱的陈郁之泰然站在他身边,手中的羽毛扇不大规律地轻轻摇动。
“何肃犯什么错了,你要让他尸首分离?”顾邺章容色未变,凤目中却迸射出一抹寒芒:“朕还在呢,何时轮到高阳王替朕清理门户了?”
顾和章一把将精铁的枪尖立在地上,嘲弄道:“皇兄好大的架子,如此局面,竟还高高在上地质问臣弟。何肃不长眼地拦我,杀便杀了,皇兄能奈我何?”
头一次见到这般大言不惭的乱臣贼子,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我自然不能对你怎么样,程云和谢瑾在时朕尚且高位养着你,而今他们都走了,甄无余也死了,朕一个病人,又没几个兵,拿什么治你的罪?”
“明知病重,皇兄还在这儿装腔作势地吓唬臣弟?”顾和章冷哼一声,刻薄地讽刺:“倒不如退位让贤,余生好好养病。没准还能靠着乞怜求得老天爷多予皇兄几日阳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