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41)
“……师哥,你真的要赶我走吗?”他的声音嘶哑艰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仿佛顾邺章的手腕就是他唯一的救命希望。
“谢卿不必如此。”顾邺章眼中的光明明灭灭,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强硬地将手腕挣脱出来。
“师哥……”谢瑾发出一声宛如哀鸣的低唤。
“放心去吧。”顾邺章自腥甜的喉间迸出一句,不回头地夺路而走。
怎么就能傻成这样,连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你却要相信。他在心里说,我放你一马,给你一条生路,这样不好吗?你留下,我可以保证不推你去送死吗?
……庭兰,你不要逼我后悔。
谢瑾低头拾起那朵莲瓣兰,原本抱拢的花瓣已经散裂开,支离破碎,里面的花蕊被鲜血浸湿。
——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谢瑾踉跄着走出徽行殿。两行红彤彤的烛笼连成御道,外头仍是灯火通明,落进他眼中,却是漆黑一片。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只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走出了御街,又走到洛城河畔,任凭寒风吹得他的骨缝也疼痛起来。
白草黄叶都压折在雪下,夜空中一轮皎洁的弯月高悬,照亮他的身影。
林雍已在谢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上徘徊了近两个时辰。下午他去探望将军,谢琅告诉他说,兄长进宫去了。
靴子里的双脚冷得发麻,他的手都要被冻僵了,长街尽头才总算出现了那道深青的身影。
他跑过去,将雪下的冰层踩得咯吱作响,喊声近乎急躁:“将军!”
谢瑾的脸上仍有血痕,从左边额头一直延伸到眉骨,凛冬的温度骤降,让热的血也凝固成了冷的冰。谢瑾的脸和地上的雪一样白,漆黑的眼珠迟滞地转了转,看清了是他,慢吞吞唤了一声“彦容”。
林雍伸出手要去摸他的伤,却又有分寸地停在半空,止不住担忧地问:“将军,您的脸怎么了?陛下动怒了?”
谢瑾不回答,却托起他冻青的手塞给了他一样东西,热腾腾的,他低头,竟是个甜香四溢的烤红薯。
谢瑾噙着虚弱却柔和的笑,“等我很久了吧?饿不饿?刚才一个老伯塞给我的,我吃不下,你拿着吃吧。”
林雍瞪大了眼睛看他,然后捧着接了过去握进掌心。
谢瑾的嘴唇已经被咬破,泛着骇人的紫,渗出蜿蜒的血丝,林雍深深皱着眉,"这里没外人,将军别逞强,伤势要紧,赶紧先回去吧。"
"我没事儿。"谢瑾却摇摇头:"这点儿伤没什么的。彦容陪我吹吹风,清醒清醒。"
林雍只能答应。
红薯被烤得很好很均匀,一点点的焦,流着金灿灿的蜜,林雍小心咬了一口,甜丝丝的红薯肉犒赏了他的味蕾。
他的心忽然在这一刻变得很软很软,好像轻轻一捏就会和手中的烤红薯一样流出蜜汁。“有时候我真羡慕令则和令姜,要是我也……”
林雍停顿了下才轻轻说:“我也有将军这样的哥哥就好了。”他是孤儿,总是难免渴望亲情的温暖。
谢瑾说:“没有外人时,彦容可以和令则一样叫我哥哥。”
那双小狼般孤绝的眼睛闪烁起亮光,林雍刚想应声,却又克制地摇了摇头,踢踏着脚下的雪粒慢慢说:“不了,我不用将军照顾。我可以护着将军。”
在他的考虑里,一旦以兄弟相称,年纪大的那个就多了一份照顾的责任。将军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他更想当一个能为他分担的人。
白茫茫的天地间,他们并肩走得很缓慢,四周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我要回武川了。”谢瑾突然开口说:“无诏不得回京。"
林雍的心猛地一落,他转眸看向谢瑾,只见他眼神沉寂、面色苍白,就像一尊会动的石像。
他张了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谢瑾又说:“彦容,你跟着我,今上便连着你一块防备,累得你升迁平白比别的人慢。这回,你就留在洛都吧。”
林雍怔怔地看着他,薄唇抿成一条线。他心里涌上一种奇怪的感觉,像鱼骨堵在喉间,不吐不快。
低头将手里的红薯连着沾上蜜汁的薯皮一并吞进肚子,连指尖也吮干净,林雍垂着眼说:“将军,我不在乎那些。在秦州您救了我,我受伤您照顾我,哪怕是当个没有官职的牵马小卒,我也只跟着您。”
谢瑾的脚步停了一瞬,他与林雍多年默契,有一些话,已不必再说。
过了一阵,谢瑾问:“……彦容,当前在册的金戈卫,还有多少人?”
林雍不假思索:“五千三百一十九人。”
谢瑾道:“你替我抽调三百人出来,要最得用的,打散在皇城之内,以备不测。”
第34章 山雨欲来
才只过了几年,洛都与昔日的颓靡相比已大不相同,当得起一句气象万千,富贵迷人,顾邺章的病势却日渐沉重。
春节收假后,椋陈的萧靳向肇齐抛来橄榄枝,使者带了数十箱明珠玛瑙和当地特产的龙凤绣,在朝会时提出愿与肇齐通商,从此世代修好。
椋陈物产丰富,薛印和独孤正又向来主和,极力想要促成这桩看似稳赚不赔的合作,程云提了要加岁贡,顾邺章态度暧昧,只说容后再议。
启程前,谢瑾进了一次宫,出来见他的是何肃。何肃的眉间刻着深深的一道沟壑,摇着头道:“谢尚书,陛下圣体未愈,眼下不大方便见您,委屈您改日再来了。”
天子有恙,不肯召见他。但令旨既下,他却是一定要走的。谢瑾跪在清晨才扫过雪的石阶上,面朝着徽行殿所在的方向拜了两拜,在心中祝祷着天子能早日康复,百病不侵。
许是又要下雪,天穹黑沉沉的,几乎让人分不清白天黑夜。谢瑾并不怀疑何肃的话有几分真假,不见这一面,一定是顾邺章的意思。但他的话,却等不及留待下次见面再说。
“何公公,我明日便该走了,但我今日来不单只为辞行,更有要事想面呈陛下。”谢瑾起身理正衣展,请求道:“劳烦公公替我向今上说一句,与椋陈通商修好一事关系重大,也利于民生,但定要先稳住温世淮,切莫操之过急。”
他手头上还有些在查的旧案,牵涉者不在少数,而今断在当下,只能寄望于江沅。
茸茸雪片再度簌簌而下,何肃颔首道:“您放心,老奴定将话带到。但至于陛下的想法会否因而改变,老奴不敢妄下断言。”
朔风裹着冰凉的飞雪掠过鼻端,顾邺章抵着唇低低咳嗽起来,一双凤目仍在看外头谢瑾转身离开的背影。正看得双眼涩痛,回来的何肃便已领着宫人进来燃灯,他明知故问,转眸道:“他走了吗?”
音色嘶哑粗糙,听得他自己也不由皱眉。
何肃却面不改色,只躬身道:“陛下,谢尚书已经走了。行前让老奴带话,说通商一事关系重大,盼陛下能先稳住温将军。”
他上前将半掩的窗子关好,又遮上厚厚的挡风帘,而后便知趣地退了下去,并不多问一句话。
四下寂静,半晌,顾邺章蓦地嗤笑了声。谢瑾独来独往,怕还蒙在鼓里,就在昨天的这个时辰,薛印和独孤正领着几十近百的附庸者来觐见。士大夫挤满了徽行殿,不知道的还以为要逼宫。
说来说去,也就是那么一个事儿——逼他快些下诏应了萧靳,机不可失,唯恐夜长梦多。
他当时没应,独孤正那个年近古稀的老古板便直挺挺跪下,声泪俱下地说:“若陛下拒绝,落了萧靳的脸面,只怕会惹怒椋陈。两国才刚刚议和,为生民计,不宜再动兵戈。”
独孤正一跪,薛印、陆良等人也都跟着乌压压跪了满地,催他早做选择。
他本就体羸气弱,气候愈冷,他这身子骨就越不中用,一时急火攻心,将人赶出徽行殿后,夜里便病倒了。
蜡黄发青、难看到不忍直视的一张脸,怎么见谢瑾?
萧靳这算盘珠子打得他在洛城都听到了。温世淮尚在秦州,他若欣然应允,为表忠心风餐露宿了大半年的温世淮会怎么想?但他若公然跟着过半的朝臣唱反调,少不得一个独断专行、不顾民生疾苦的帽子不由分说扣在他头上。程云进言说要加金珠纳贡,意在拖延时间,没想到椋陈的使者竟满口答应,直将他架在了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