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5)
哪里不对呢?谢瑾蹙着眉头,落笔也心不在焉。师父说,先帝郁郁而终,新帝年少失驭,皆因郑氏父女专权擅政。郑毅安是郑显铎的独子,因何要对他网开一面,甚至将人毫发无伤地放出来?
正思索着,不妨张淡月轻轻拉了下他的袖口,“洇墨了。”
谢瑾蓦地醒过神,仓促将被墨汁浸透的方絮纸丢进杂物堆,“有劳张兄提醒,我这便重新誊写。”
张淡月却摇头,温和道:“不急着重抄。今上要见你,你先拾掇拾掇,别在御前失了礼节。”
坐了一天早就坐皱了衣裳,来宣旨的何公公虽不比曹宴微受重用,毕竟也是天子近臣,谢瑾这么不修边幅地过去,少不得惹今上不快。
天边挂着零散的几颗星子,谢瑾沉默着跟在带路的何公公身后,踩着春风穿过长而曲折的走廊。
历经几代人的修缮,云中的宫室参差错落,精巧工致。而永安殿漆瓦金铛,银楹金柱,珠帘玉壁,更是极尽巧匠之能。
眼下已逾日夕,里外都一派灯火通明。谢瑾理正了衣展,深吸口气缓步踏入室内。
迎面扑过一股药香,他下意识敛容屏息,绕过隔断。顾邺章正斜斜靠在书台后,眸子半敛着,似在沉思。蜀江锦裁成的黑色龙袍曳地,其上凤纹回环,行云逦迤。
书台上堆了不少杂物,釉质莹润的莲花碗被烛光一照,更显出光洁顺滑,里头还剩着些药汁底子。谢瑾移开目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轻声问安:“臣谢瑾,恭请陛下圣安。”
“朕躬安。”顾邺章微微颔首,光影停驻在他映着一点笑意的侧脸,“庭兰是第一次来永安殿吧?”
谢瑾目不斜视地答:“回禀陛下,是。”
他比少年时更加惜字如金,顾邺章便接着问:“你觉得这永安殿美不美?比不比得上师父的小院子?”
孙长度的院落四时百草丰茂,与天地自然融为一体,却最为朴素。这永安殿光华灿灿、贵不可言,何故要比呢?
但天子既问了,做臣子的断没有避而不答的道理。思索再三,谢瑾如实道:“臣闻周之明堂,茅茨蒿柱,土阶三等,以见俭节也。然陛下之居处,楹缀以明珠,墙饰以金玉,间有丹青翡翠,不免铺张。”
“你还和从前一样实诚,半句谎话不肯扯。”
区区主书,虽很快就是中书舍人了,却与谘议和谏议大夫差得远呢,何苦要越殂代疱,抢那集书省的活计?顾邺章低低笑了声,意味不明地低喃:“是有些华贵,习惯了就好…不,也不必习惯。”
谢瑾不解其意,也不好多问,只再度折身:“还未谢过陛下大恩。”
“平身吧。”顾邺章坐正身子,柔顺的衣料随着他的动作舒展,“我邀你来,可不是为了听你谢恩,师父开的这药太苦,想请庭兰陪我小酌几杯。”
谢瑾微讶:“陛下,饮酒会冲淡药性。”
单手支颐侧坐的皇帝陛下却不以为意,从从容容道:“酒也可充润肌肤,延年祛病,偶尔放纵一次,无妨的。”
曹宴微识趣,很快便端着托盘上前,除颈间饰着鎏银带的漆画枋,托盘中还盛着一组浅腹高足的玉杯。他躬身上前引了温酒炭炉,炉底火箅子也一并摆正,然后轻车熟路执着长柄往耳杯中添酒加温。
见谢瑾盯着炉上雕镂的神像若有所思,顾邺章了然道:“这时节确实不必温酒,只是我这身子不中用,碰不得冷的。”
断骨红毒入五内,伤及肺腑,师父跟他讲过。谢瑾掩下逾矩的怜惜,守礼地宽慰道:“药效若能立竿见影,反有贻害之嫌,陛下年轻,慢慢温养着,定会好起来的。”
顾邺章掩去眉间郁郁,心道:恢复得再好,怕也比不得康健的时候了。况且…若是天要亡他,又有何计?当下只岔开话题:“晋人张华有云:苍梧竹叶青,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庭兰来尝尝,这九酝醝是不是真有他说的那么好?”
从曹宴微手中接过贴着琉璃片的玉杯,谢瑾低头道了声谢,有些年纪了的中侍中却并不多言,只压低声音指挥着宫娥添上灯烛,便与她们一同退下。
顾邺章察言观行,开解道:“庭兰不必觉得不自在,曹公公是先帝留给朕的人,秉性如此,并非独独针对你。”
有了酒意的熏染,顾邺章苍白的脸总算浮上些红润,眼底竟也有莹莹水色。
“……想当初,我与庭兰一起修文习武、手谈悔棋,一起赏月泛舟,一起瞒着师父做急就章,是何等自在的光阴。山野之地又何妨?你我可以毫无顾忌地直呼彼此名讳,相伴相守,虽也学治国之道,肩上却没有千钧重的担子。”
他饮尽杯中残酒,任由眼角被逼出妖冶的红,嘲弄地扯起一边唇角,“谁没有过一飞冲天的志向?可孤的生母多年幽居因孤而死,郑太后心机深沉,把持朝政不肯放权,群臣欺我年幼,勾连结党屡禁不止……庭兰你说,无数人为了这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甘愿倒在距离那把椅子一步之遥的地方,可是做天子,究竟有什么好?”
寥寥数语,字字都是刀光剑影。我不在时,他竟过得这般苦,谢瑾想,我该早些来陪他的,我最难过时,他甘当我的救命稻草,他搏命挣扎时,我又在哪里?一时心中刺痛,难耐而煎熬,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血肉。
可他初来乍到有心无力,真的能帮上师哥的忙吗?
正不知该如何应答,却听顾邺章轻晃着玉杯接着道:“金枷玉锁,举步维艰,你一直不说话,是也认为这位置不值得留恋,还是认为……我就该是孤家寡人的命运?”
他凤目微动,语气放得更缓:”可即便有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还是会来当这个注定不能痛快的肇齐之君。”
谢瑾睁大了眼,不解地看着他。
顾邺章并未躲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视着他,幽幽道:“如此,我才有机会履行当年的承诺,为你找回失散的弟妹,为你父亲沉冤昭雪。”
为了我……谢瑾呆了一瞬,只觉鼻子发酸,脑海中唯余凝滞的空白,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突地扑通跪倒在地:“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你起来。”顾邺章摩挲着杯上的琉璃玉片,黑眸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依稀映出谢瑾的身影,“曹宴微是信得过的人,你何必与我这般生分。”
谢瑾的心跳得极快,血液的流动汩汩有声,像是在耳畔闷闷响起的春雷,又仿佛正自心口源源不断涌出涓涓细流,将他的理智尽数湮没,不回头地坠入深潭。
“师哥……”谢瑾听到自己艰涩的声音。
第4章 必先予之
顾邺章走上前,躬下身扶着谢瑾的手肘将人搀扶了起来,“别再忙着跪了。”
谢瑾在灯火之下仰首,眼前人的眉目隐在烛光的阴影里看不分明,声调却极尽温柔,“总算又听到你唤我师哥,你再这么疏远我,我就该怀疑是不是哪得罪了你。”
泪水几乎就要夺眶而出,谢瑾哽咽着又低唤了一声,“师哥,你受苦了。”
顾邺章却不以为意地一摇头,拭去他眼角的晶莹柔声道:“值得的,庭兰,再苦都是值得的。”
灯火摇动了一下,渐长的灯芯燃出更明亮的一方天地,照得那双多情凤目稠密如胶,谢瑾痴痴地问:“师哥,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顾邺章说:“你什么都不用做,回去当你的中书舍人便好。”
至于亲政前那不堪回首的四载春秋和仰人鼻息的上千个日夜,你不必知道。
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碰军政,不要碰兵事,以文官的身份多陪陪我吧。
我实在太累了,不愿连你也防备。
价值连城的九酝醝溢出如雾的香气,谢瑾轻轻放下玉杯,“我听师父说,师哥有意迁都?”
顾邺章点头,“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云中地寒,气候过于恶劣了。北狄虎视眈眈,时有袭扰,迁都也是父皇的遗愿。我眼下还不想把精力都耗在应对北狄上,唯有迁都,方能图长久,以期韬光养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