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64)
谢瑾脚下一顿,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才一张口便感到血腥气上涌,只咽下血沫婉言谢绝:“臣不敢。”
顾邺章目不错珠地望着他,两瓣唇间因寒冷而吐露着泛白的雾气,声音里是难以掩饰的关切:“你身子在晃。”
谢瑾浅浅一笑,却未妥协,只低回道:“师哥,我不会在不该倒下的时候倒下。”
金顶的舆轿离地,一行人整齐划一地踩着水赶往太华殿。
天光见亮了,雨已经完全被雪所替代,雪片挂在眼睫上冰冰凉凉,一呼一吸间便化成水痕。
太华殿下昏昏欲睡的守卫见到来人,高喝着制止:“站住!宫廷重地竟敢乘轿,干什么的!”
谢瑾正要上前,顾邺章已示意张茂停下,迈下舆轿走向执刀的青年侍卫长:“李禧,才一年而已,不认得朕了吗?”
被点到名的人惊愕失色连退了数步,双唇开开合合了半晌也没想出合适的称呼。
眼前之人不拘一格,力排众议将l他从区区马夫提拔成殿前的侍卫长,他怎么会不认得?
但肇齐早已改天换地,若让他脱口唤陛下,他又怎敢拿全家人的性命当儿戏。
正急得面红耳赤说不出话,便听顾邺章笑了一声道:“朕是来上朝的。”
第52章 再无幸进
宫廷内苑封锁了消息,顾和章生死未卜,而没有顾邺章的提携,就没有他的今天……李禧被扑面而至的威压逼得喘不过气,下意识低呼了一声“陛下”让开前路,连带着旁的守卫也跟着他唯唯而退。
宫门大开,按照惯例候在外头等待上朝的百官只听得钟鼓齐鸣,待硝烟尘灰散去,往日哭闹不止的储君不见踪迹,取而代之坐上太华殿宝座的,已换成了阔别许久的顾邺章。
谢瑾一身的伤连站立都觉得疼,此时摇摇欲倒,只放慢了呼吸端直地站在列首。张茂知道他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迈出一步朝殿外高声呼喊:“复政重祚,陛下已经登位,还不入宫拜贺!”
就连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王士镜、卢颢等人都被蒙在鼓里,薛印陆良对此更是一无所知。现如今到了白刃临颈的关头,已由不得他们避祸。
程云一脸平静坦然,安步上前折身而跪,恭声道:“领军将军程云,拜见陛下!”
“秘书丞王士镜,
“给事中楼澄,
“吏部尚书卢颢,
“度支尚书徐璟仞,
“都官侍郎许令均,
“太常寺少卿李邈,
“都水使者张晖,
“愿陛下永享盛世,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接连出列,紧跟在程云之后齐声表态。余下百官见薛侍中脸色铁青迟迟不动,程云更是主动抹了尚书令的职官,带头的兼有声望地位,便也心怀忐忑地纷纷跪拜,叩首不断。
薛印和陆良起初站在原地没动,到最后也咬着牙行了拜礼。
一时间整个太华殿跪倒了一片,声浪震动得天摇地晃。
顾邺章坐在龙椅之上,一双凤目半敛,不动声色却暗藏杀机。
这就是他大浪淘沙挑选出的臣子。他们当中有家族没落受他荫庇过的寒门,有食粥鉴影仰赖他施展抱负的庶族,有治河的大才育种的俊杰,他们曾将身家性命尽数系于他一身,一朝风云突变换到了顾和章手下做事,倒是还和去岁一样精神抖擞,光彩照人。
想来今日如何跪他,当初便是如何跪的顾和章。
视线扫过下方群臣,在几个生面孔上留驻片刻,顾邺章淡漠道:“平身吧。”
一众臣子得了恩准这才敢站起,起身后又不约而同垂下头去。
表面上一副唯新天子马首是瞻的模样,恐怕一大半都在害怕他秋后算账。“你们大多都是我朝的肱骨臣子,朕也知道你们中间有人对朕忠心不二,但是......”
顾邺章停住语调,眼神犀利如刀,一字一顿地说:“但众臣工谁能告诉朕,顾和章肆意妄为的时候,有几个人劝谏过他?武川孤立无援岌岌可危的时候,今夏黄河再次溃决的时候,有几个人拦过他设宴享乐?”
一句话问得群臣噤若寒蝉。
薛印低垂着眼睑,额头隐约渗出汗珠,一言不发。
素掌军政的陆良倒大惊失色地抬起了头,对上顾邺章视线时满目的惶恐。
顾邺章唇角勾起一丝冷笑,徐徐道:“传朕旨意,右卫将军郑毅安谋逆,按律处死,诛夷三族。高阳王顾和章以下犯上,侍中薛印、五兵尚书陆良为虎作伥罪责难逃,择日问斩,籍没其家。中领军程云抵御椋陈有功,赐爵永城侯……”
仓促之间来不及罢黜顾和章,顾邺章索性便废其仍为高阳王,就拘禁在如今他养伤的显昌殿。
李禧得了将功补过的机会,接过令旨直奔大司马府。
薛印陆良自知大势已去,软成了一摊烂泥瘫坐在殿中。
顾邺章略一停顿,原本冷淡的目光温柔绵长地落向谢瑾:“德音,陈王身体不适,为你家将军寻个干净住处,就在徽行殿里好生将养。”
谢瑾早已支撑不住,一切既已尘埃落定,又得了恩准,恭声应诺后便微踉着脚步出了大殿。
被倒戈的侍卫拖出去时,薛印不甘心地一边磕头一边高声叫冤:“请陛下明察!臣与郑氏之间隔着血仇,一切都是顾和章逼迫臣做的,臣冤枉!”
他头上玉冠落下,额头嗑得红肿破皮,散开的发髻上也沾了尘土和血,一身的狼狈惊惶。高门望族走出来的贵子,兼朱重紫的肱骨重臣,为了能苟活一命,忘了钟鸣鼎食的矜贵出身,忘了万人之上的显赫身份,体面全无地哀声求饶。
但顾邺章始终冷眼旁观,未发一言。顾和章许给他家族的荣耀,他还给顾和章世家的景从,明摆着的交易,又何来无辜?
迟迟求不来宽恕,薛印心知此番算是完了,颓然跌坐在地上。
陆良心生怨愤,再也按捺不住,字字铿锵地骂道:“顾邺章!我陆家世代忠良,陆氏先祖甚至舍命为你太爷爷挡过箭,又何曾负过你?金书铁券传家五代,陆氏可有过失?分明是你轻弃信义,违背祖宗打压世家望族,是你先忘恩忘本,却又要怪我等转投他人,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是大多随着他亲政利益受损的门阀的心声。顾邺章抬手示意侍卫停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陆良痛骂。
被软禁在承光殿的这些日夜,他也曾反省过,所谓改换气象的新政,当真毫无缺陷吗?
他亲政的第二年冬天,独孤正曾伏阙直谏,说陛下一意孤行,非但坏了祖宗成法,更恐有矫枉过正之嫌。
那时他吃尽了门阀的苦头,全然听不进独孤正的半句话,只想以雷霆手段扶植无根基的、只能依附于自己的寒门庶族,信誓旦旦地说君,舟也;人,水也,天下人之心,岂能轻易拂逆?
陈郁之也是寒门,风云突变时照样背主求荣,王士镜也属世家,理政上照旧无可指摘。他太心急,忘了忠奸之别,不止在门第,忘了世家望族,也一样是天下人。
水火相济,盐梅相成。年号既已改了,国策也该改了。往后各凭本事,再无幸进。
陆良骂了一阵,终于累了,半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泪水却渗出布满血丝的碧眼,沿着鬓角一滴滴滑落。
太华殿中一派寂静,只闻得见他粗重急促的喘息声。
少顷的功夫之后,陆良重振了精神,眼见着他还欲再骂,李望秋赶忙抢步上前,一个手刀封了他口。
陆良硬撑着睁开眼睛,却挣脱不开他的钳制。
李望秋压低了声道:“再吵吵嚷嚷的,当心拖累家人!”
听他口风,事态似仍有转圜余地,陆良一愣,不敢吭声了,却犹瞪着李望秋恨恨不已。
李望秋只作没瞧见,转身回禀道:“陛下,薛侍中和陆尚书虽铸成大错,但归根究底,谋逆祸首毕竟是郑氏,还求陛下法外开恩,顾念他们先祖的旧情,留他们一条性命。”
权当施恩于世家,挽回冷了的人心。
他很聪明。
顾邺章看着李望秋沉默许久,终于点头道:“既然李卿求情,朕就依你之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只可惜他二人忝居高位不思为民,反倒撺掇着顾和章纵情享乐,可见心里头浮躁,所犯之罪又件件都是大过,也断不能再留在朝中……即日起,留性命,夺封荫,逐出中州,永世不得回京,至于族内子侄……三年内不得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