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11)
为什么要向着旁人说话呢…我才是你师哥啊……
才从曹宴微手中接过药碗递至唇边,顾邺章的眉峰也跟着沉了下来。“煎药的人换了?你也开始躲懒了?”
曹宴微惶然落下汗:“回禀陛下,近半个月的药都是徐贵人煎的,但老奴都在一旁看着的,炉边从未离过人,陛下觉得有不妥?”
顾邺章心里有几许烦躁,却又无处宣泄。最终只是冷哼了一声:“多此一举。”
这药中新添了一味酸枣仁,也许徐贵人是好意,盼他一枕安眠,可他不需要安眠,也不需要好梦。
夜半时分袭来的疼,反让他清醒。
曹宴微小心翼翼地问:“老奴重新去准备一碗,陛下还要喝吗?”
顾邺章摇了摇头,端起碗仰头吞下药汁,曹宴微立刻递上两颗糖渍的蜜饯果子,又接过空碗放回书台。
含吮着舌尖的一点甜味,顾邺章就着他手里的水洗过口,挥手道:“你先退下吧。”
“是。”曹宴微应道,缓步朝门外走去。
不知是药物发挥了效果还是其他什么原因,顾邺章的眼皮越来越重,只勉强撑着疲倦的身子离开椅背,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他做了个梦,他清楚知道这是个梦,因为只有在梦里,他才会回到悟真寺,才会去看他向来不屑一顾的佛法。
——佛曰:世上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兰因絮果,必有来因。可他自出生起,从未与人为恶,缘何回到宫中就不得不前尘尽断,费尽心机以期活命?父亲半生志向难酬,落得郁郁而终,他的来因又是什么?
一枕黄粱,醒时天已全黑。顾邺章缓慢地眨着眼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心肺间的疼痛报复般袭来,像骤然被毒蛇的獠牙刺破血管,深入内脏攫取血液,翻搅着迫使他蜷缩身体攥紧衾被。
直到汗水浸透。
曹宴微…曹宴微……
声音微弱,整夜守在外头的曹宴微却立刻便听到了,急急忙忙地钻进来递上温水,“陛下!陛下,热水烧好了,您再等等,马上就送进来。”
天子爱干净,毒发后都要沐浴,曹宴微已摸透了他这病发毒发的规律,次次都会提前备好热水。
顾邺章补充了点水分,就着匆忙间点燃的烛光端详他。
如果没记错,他今年三十有九,两鬓却俱已灰白,眼神也混浊泛黄,乍一看去像是五十来岁的人。也是,任谁跟着他这么折腾,都是要华发早生、折损寿命的。
他的骨节方才攥得泛白,如今竟一时松不开。曹宴微见他抬手,忙替他疏通筋骨,动作轻柔地揉捏。余光却瞥见那双半合的眼,匿着两簇荧荧的磷火,令人后脊生寒。
顾邺章在想,该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顾和章。
自从这个人回到云中,他一直有动手的念头,刺客、毒杀乃至栽赃却都尽数折戟,他甚至考虑过干脆直接揭发了郑贞宜的恶行。
可这实在太荒谬了,不会有人信他。况且朝廷威严丧尽只为赎还顾和章是他亲政前亲自点的头,再有郑氏一党推波助澜,焉知不会弄巧成拙?
第9章 今不如昔
“韩中书。”谢瑾恭敬地低下头,“您不在洛都,中书省的事便不能及时知晓,圣上让下官进行了整理,正好过来问问您的意见。”他将一叠脂砚纸双手奉上,仍垂着头,声音平稳:“俱在此中。”
谢瑾文官出身,纵然佩刀,想必多半也是世家子戴着玩。韩昶不疑有他,没多做防备,也未注意谢瑾动向。直到腕线一下刺痛被划出道不起眼的血痕,一路麻痹到脏腑。
手里的脂砚纸散落一地,韩昶缓慢地掀起眼皮,想要牵起个笑,嘴角却只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两下:“年轻人,杀了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三十年宦海沉浮,他并无濒死之人的歇斯底里,反而异常平静地接受了必死的现实。落向谢瑾的目光恰像一个长辈在看不争气的后生。
韩昶留在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为了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刚愎自用、翻脸无情。这样的天子,不值得任何人去效忠。
谢瑾收刀入鞘不发一言,只静默地等他断气。
值得与否,他心中自有论断。只要是为了师哥,于他而言,便都值得。
赤血白骨,黄沙漫天。隐忍微弱的呻吟此起彼伏,触目皆是鲜红或暗红的血液,风里也飘荡着挥散不去的血气。
方经一场大战,程云身上汗水淋漓,背着人一拧混着血丝滴滴答答往下淌。
白日里谢瑾身陷敌阵分身乏术,他替他挡住一锏,用手中长枪砸碎了敌军的脑壳,红白相间的浆液霎时溅了谢瑾满脸。无论视觉、触觉还是嗅觉,对他而言恐怕都是不小的冲击。这会子了还在不远处弓着腰呕吐。
惨绝人寰的哀嚎不断在脑海中回荡,因弓着腰太久头重脚轻,谢瑾腿弯一软就要因脱力滑倒,背后及时伸过只手托了下他,程云宽慰的声音适时在耳边响起:“这是常有的事,不必放在心上。”
谢瑾面如菜色,接过他递来的帕子强笑道:“我没事,只是一时还没能习惯。”
程云笑吟吟地拍拍他肩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刚上战场时,杀一个人唬得三个晚上没睡,一闭眼就是满地血淋淋的肚肠……”
这数月间承蒙程云关照,谢瑾适应环境其实颇快,眼下“讨夷将军”跟着他的思绪回忆往昔,总算是暂时忘了白日里脑浆乍破的慑人场景。
余光瞥见他们身后人头攒动,多是在打扫战场、救护伤兵,没人注意到这边,程云忽然漫不经心地问:“庭兰,韩中书是你杀的吗?”
这样直白的质询让谢瑾脸上颜色登时褪尽,怔怔道:“程将军……”他珍惜亦师亦友的程云,实在不愿骗他,却也不知该如何承认。
见他为难,程云已明白了七八,叹道:“我是寒门出身,今上削弱门阀的打算我不该也不必置喙。但庭兰出自望族,又有哪个姓氏不向往做上等的士族?你以为你做得天衣无缝,实则是两面难做。你是谢司徒之子,寒门庶族本就不会接纳你,而韩太傅位兼中书,职高位隆,今死于你手,将来无论发展到何种地步,世家当中都再无你的一席之地。”
“我已替你封了验尸人的嘴,但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甚至……今上的心思深沉,他若授意人松了口,你今后又当何去何从?”
这一步走出去,就回不了头了……原来是这样的意思么,谢瑾回想起那日在徽行殿顾邺章的话语和深深沉沉的眼眸,心头一阵酸涩,却并感到不后悔。
“程将军,多谢你为我着想,但我原本也没想过要出人头地或与士族门阀为伍。今上希望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谢瑾坦然道:“如果我不来,他不会放你走的。届时北地生灵涂炭,唯恐鞭长莫及。”
他来当这个首当其冲的刀,即使卷了刃成为一把废刀,那也是值得的。
很久没有见过这样滚烫赤忱的心了,程云低笑一声:“我还以为是我在提醒庭兰,原来从启程之前就已承了你的情。你放心,今天的话,我不会向第三个人讲。”
谢瑾莞尔微笑,“瑾相信程将军。”
肇齐首战告捷后只安稳了不过半月,北狄便又重整旗鼓,隔着滦河水与程云对峙。眺望着对岸严整的军阵,谢瑾很快发现北狄不仅增了近一倍的兵,主将似乎也换了人。
“临阵换帅乃兵家大忌,但若换上的人是郁久闾隼,也就不再是大忌了。”
谢瑾蓦地望向程云,“郁久闾隼就是北狄的杀手锏吗?”
程云颔首,娓娓道:“他祖上原是辽东段氏,在当地颇有名望,北狄兴起后段氏便举家依附,皇室为表顾重,特赐贵族姓氏。当初先帝卧病的消息走露风声,便是他父亲挂印出征射杀了郑显铎,更掳走了襁褓中的高阳王。建宁三年他横空出世,这几年四处征讨,北狄已与昔年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