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掩霜刀(35)
无愧于那句穷尽天下之珍巧。
有风吹过,连带着脚下也随风摇动,顾邺章问谢瑾:“怕吗?”
谢瑾向下看了一眼,四周的守卫仍都仰着脸,正胆战心惊地看着他们。若出了事,会被夷三族的吧?他轻声应:“怕。”
顾邺章牵过他的右手握在自己左腕上,说:“抓紧我就不怕了。”
就像从前他们翻山越岭为孙长度采集草药,每到陡峭处,他都让谢瑾抓着他,他会走在前面,将单薄瘦弱的小师弟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谢瑾也想起了以前,他的泪水几乎是瞬间便凝聚在了眼角。初到明凤山那会儿,他虽无性命之忧,身上却有好些细碎的烧伤、划伤,师哥一日为他上三遍药,像照顾一个娇怯的小姑娘一样照顾他,硬是没让他留下一道疤。
衣摆晃出一道微光,他们登上了最高处。
明月高悬,洒落点点星辉。俯瞰洛都,万家灯火明灭,凭栏远眺,可见山川并秀。谢瑾回想起前次赏月的经历,是和程将军一起,在云中的一个冬夜。
程云发妻早亡,睹物思人时,目光所及唯有断雁孤鸿、寒霜暮雪,叹息着说月亮只偏爱有情人。他静默地立在冷寂的城头,心中却想起远在洛都的顾邺章,想到他的一颦一笑,想到他微凉泛青的指尖,想到不堪盈手赠,竟夕起相思。
顾邺章问:“庭兰,她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谢瑾说:“纤毫不差……甚至比我想象中更美。”他想,我大概生来就是贱骨头吧,师哥已和我在山林间辗转梦回时的样子相去很远,可我却更加爱他、怜他,什么都愿意为他去做。
他听说过的,陵云台是天子亲自选材、亲自监工、甚至亲手为凤首挂上的流苏,拖着病体熬了不知几个大夜。陵云台建成后,辅助的工具依次被撤尽,当夜便落了一场雨。残余的灰烬被冲刷干净,转日再看时,众色燎照,美不胜收。
却无一人敢登临。风是每日都会刮的,没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冒险。连顾邺章也没有再上去看过,渐渐地便有人在私下里传,说天子是叶公好龙。
原来他一直在等我回来。
他没有盼我死在他乡,他在等我回来。
冷情薄幸之人在无意识中显露出的隐秘留恋,几如野火纷燃,将他囫囵吞没。
很多藏在心底的话都不必再问了,连蓬勃的爱意也无需再表达。贸然开口,师哥可能还会认为,这对他是一种亵渎。
也许今夜的无间只如朝霜秋露,日出一到便会彼此瓦解,但它至少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当空的明月为鉴,萦香的烛底为鉴,随风摇动的陵云台为鉴。
夜冷鱼沉。越高的地方就会越冷,这是恒久不变的真实,所以世人才感慨九天宫阙,高处不胜寒。顾邺章说:“等会儿下去时,也要抓紧我。”
他今天始终没有自称朕。谢瑾便侧过脸僭越地望他,轻轻问:“迟一些再回去,好吗?”
不知过了多久,顾邺章为他将深青的披风笼得更紧,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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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一章开始就接上第一章 的时间线啦。回忆只是冰山一角,曾经的顾邺章对小谢真的很好很好,也不怪他念念不忘。
第29章 风起青萍
前夜的露水并没有在第二天瓦解。
殿中尚书既然是禁卫长官,谢瑾其实跟程云一样非必要都用不着急着离京,郁久闾隼暂时撤了兵,他是走是留不过顾邺章一句话的事。
过去的几年里,天子给谢瑾的赏赐越来越多,召他入宫的次数却越来越少,但谁都没想到,谢瑾这次回京述职,顾邺章又开始频繁地宣召他,甚至绝口不提让他折返武川。
若说有什么要紧事非谢瑾不可,其实也没有,多数时候就是批阅几本谢表,筛掉几份相礼,又或复审、誊抄几遍晓示。
琐碎的事务往往最耗时间,谢瑾心细,他经手过的,顾邺章便无需再浪费一遍精力。连不苟言笑的何肃都要在私底下跟曹宴微说:“谢尚书来得多了,陛下的气色都跟着好了不少。”
温世淮从南边得胜还朝后本来风光无限,不到一年,几乎与谢瑾平分秋色,光鲜的门庭愈发热闹。既有了这么一遭,多么迟钝的人也都看出来,温世淮再得天子青眼,谢庭兰还是顾邺章身边的第一位。
谢瑾并不在意百官怎么看他,他只在意能为顾邺章分担多久。
草木黄落,露结为霜,变化是从霜降那日的深夜开始的。
白日里令姜和令则参加了菊花会,还给兄长带回了一小袋稀奇的朱果。谁都没发现府上是几时摸进的外人,谢瑾自校事司归来,看到桌上皱皱巴巴的纸团时,还以为是令姜的恶作剧。
可他在指间来回摩挲着纸面,这纸的质地很软很细,谢氏虽说累世公侯,却也用不上这么好的纸。
——明日戌时一刻,清馡楼,王五。
其上字迹参差悬浮歪歪扭扭,还不如陈序的字漂亮,因架构崎岖,馡字一拆为二,戌字又多了一撇,脏兮兮的三行字落在珍贵的纸上,让人顿生暴殄天物之感。落款“王五”显然是个假名,多半是他人代传的话,那授意之人至少也得是有头有脸的官吧,来者不善,所以才要掩藏身份?
但屋里一切如常,没有被翻动的痕迹,定然不是敌国的探子。除了这张纸团,也没多出不该存在的东西,谢瑾叮嘱陈叔仔细去检查下别的屋子,连令则的房间也没放过,同样与往先别无二致,这就排除了栽赃。
会是谁?
侍中薛印和独孤丞相在宫道上偶遇他时仍和昔年一样不屑,连眼神都欠奉一个,更遑论主动交游。椋陈与肇齐近来正商讨议和事宜,温世淮自请外派襄助贺兰蕤,日前已启程回了秦州,总不能分出魂魄邀他赴约,就算是戏耍,也未免太儿戏了些。若说是有人打算礼赠行贿,既能悄无声息潜进他的府邸,留下示威一般的字条,想来也非等闲之辈,又何必弄个烂大街的假名画蛇添足?
彻夜无眠,一宿晚景已过,转过天谢瑾便走了趟清馡楼。天子脚下没那么多逞凶斗勇,但他还是佩了静水刀以防不测。报上王五的名字,便有人领着他行到挂帘临水的一处小亭。
越过形形色色的宾客掀帘而入,里头正点菜的人闻声抬起头,锦衣玉冠容颜清秀,身上有几分书卷气。
竟是多日未见的顾和章。
也许今天不该来,谢瑾暗叹一声,拱手唤了声“高阳王”。
顾和章的神色很平和,连唇边的笑意也端静:“坐,本王还当谢尚书不会赏脸。”
天子喜坐银顶的舆轿,不见他多爱奢华,该有的体面却也不会丢,出行时至少会带必要的随从,也不常抛头露面。高阳王则与天子的行事作风大相径庭,他极低调,常在身边的侍者不多,交游面却极广,见人便噙三分笑,一派谦谦君子模样。
从前朝至今,皇权并非至高无上,朝臣却对当今天子常怀畏惧之心,顾和章倒是在百官中有口皆碑。谢瑾环顾四周,发现他只带了两个年少的小厮,和传言果然没有出入。
为避嫌疑,谢瑾将虚掩的帘帐拉开一半,而后才在他对面落座,不卑不亢道:“天青日白的,府上竟进了贼,下官总要来看看王五是何许人也。”
顾和章施施然为谢瑾满了杯菊花茶:“下面的人不懂事,惊扰了谢尚书,本王在此替他赔罪了。”
谢瑾微微一笑,婉言道:“瑾不敢当。”
顾和章看了眼左手边的小厮,单眼皮的圆脸少年会意,捧上一张四尺有余的金纸恭恭敬敬递向谢瑾,脆声道:“请谢尚书过目。”
谢瑾心里打鼓,大略扫上一眼,多是些珠玉、锦缎、雕刻、香料等珍贵之物,便没敢接过这张明晃晃的礼单。谢绝道:“王爷好大的手笔,但下官与您非亲非故,无功受禄,唯恐寝食难安。”
顾和章似早就料到他会推拒,脸上并无半点不悦,话音和缓如故:“谢尚书近来常伴皇兄身侧,想来有见过御史台的参奏,我也是前几日方知,舅父竟背着我参了您一本。本王今日请谢尚书来,便是为此事,盼您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