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202)
我问道:“韩大人有什么消息吗?”
“前些天刚到苏州,”景策收拾完坐下来,神色有些黯淡:“苏家人不怎么配合。”
“想来也是,要征地、要收银子,有人愿意配合才奇了怪了,”我喝了口热茶,“但他们闹归闹,不过是仗着老相爷的势。昨天有人在苏宅门口跪了大半个晚上,老相爷也没见他,等他们明白过来老相爷的态度,自然也就松口了。倒是你,京城里摆这么大的摊子,就不怕得罪人吗?”
“你说这个?”景策拎起桌上的折子冲我抖了抖,“我倒是想得罪人,只可惜,这些折子头几封皇上还看过,现如今跟参阿棠的那些一块都封存了,皇上压根都不看了。”
我微微一愣,皇上要保韩棠的态度明显,扣留了参韩棠的折子不奇怪。至于景策这些折子,大都是激愤之下写的,难免失实,皇上要扣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你明知道皇上不看,干嘛还要写?”
景策冲我笑了笑,只是神色在灯光下有些落寞:“除此以外,我也不知道还能替他做点什么了。”
我喉头一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哪怕能帮到韩棠的甚微,哪怕前路叵测,可他至少用这种方式,证明两个人是站在一块的。
“快下雪了,我就不留你了,”景策又重新拿起笔来,沾了沾墨,“替我从外头把门锁了,快回家吧。”
第186章 熟人
苏宅门口的人跪了三天,连老相爷一面都没见着,等到第四天我再回家的时候,门口已经没有人了。
朝中众人这才看明白了朝廷要收回田地的决心,明面上负隅顽抗的那些人同时背地里也悄悄做起了打算。
半月之后,远在江南道的苏家主动上交了这些年来侵占的农田,并补上了今年应缴的税银。至此韩棠在江南道的征地之行才正式运作起来。
临近年根,户部又开始从各部征调人手帮忙统计这一年零零总总的开支账目,像我这种日日厮混日子的,毫不意外地被选上了。只不过户部那些脑满肠肥的官老爷们也不敢把账目透露给我们这些外人,所以开始几天我也就是端茶送水研墨,大部分时间就在炭火炉子旁等着水烧开,倒比在四当斋里挨冻强。
后来有一天一个老书吏吃坏了肚子,一下午跑了八趟茅厕,眼瞅着手上的账目抄不完了,便让我过来代笔。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因缘际会这本账传到了皇上手里,被夸了一句簪花小楷写得好,然后我偷懒耍滑的好日子就过到头了。
户部这些账目就跟城东王大娘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一天写下来我满脑子都是那些烂账,一连写了三天手腕子都肿了,吃饭的时候拿不住筷子,只能改用左手。
我怀疑皇上是故意的。
这个想法没过了几天就得到了印证。
六部的堂官大都只需要坐半天衙,到了晌午就都各回各家吃饭去了,剩下我们这些小喽啰只能是早晨带了干粮,中午就着热水随便吃两口,下午还得接着干。
冷硬的干粮还没掏出来,我们逼仄的值房里就来了个宫里的内侍,点名道姓召我进宫陪皇上用膳。
跟着内侍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离开,我心里也跟着惴惴不安,现如今我都快对皇上召我有阴影了。
路上小心跟那内侍打听:“跟皇上吃饭的还有谁?皇上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倒没听见再叫谁了,”内侍在前头快步走,“跟皇上吃饭那是多大的荣幸呐,麻溜的吧,别让皇上等着急了。”
等到了地方又有徐明在外头等着,这才明说:“今儿早上皇上跟几位皇子们一块用的早膳,饭后四皇子给皇上表演了一套刀法,皇上一高兴,每个人都赐了赏。皇上说看着他们就想起你来了,这才叫你过来一起用膳。”
我点点头,暗道不是什么烦心事就好,能蹭一顿御膳自然是好之又好。
进了屋问完安刚坐下,徐明便吩咐人布菜,看来当真是只叫了我一个人。这些天吃饭左手用惯了,我拿起筷子来吃了两口,自己还没觉出什么来,倒是皇上眼尖,问我何时学会用左手吃饭了。
我把袖子撸上去露出两只腕子来,“能看出什么不一样吗?”
皇上拿筷子点了点我的右手:“怎么肿的?”
我看出皇上今天心情不错,放下袖子卖了个关子:“还不是拜皇上所赐。”
“哦?”皇上笑道:“朕找人跟你掰腕子了?”
“皇上您还记不记得上次户部递上来的那本漕运的账目?”我幽怨地叹了口气,“那本是我抄的,就因为您夸了一句字写得好,现在他们什么都让我抄了。”
“这也能怪到朕头上?”皇上看着我笑起来,“你去问问你翰林院那些同僚们,哪一个没作过等身的文章,也没见谁一吃饭就成了左撇子。”
我边扒饭边为自己辩解:“人家作的是千古文章,千古文章哪有压手的?又不跟我似的,抄的都是旧账。”
“让他抄几个字他还不乐意了,”皇上点着我冲徐明道,“朕每日光批他们送上来的那些折子就得用一盒朱墨,每日手书上千字,朕跟谁抱怨过了?”
“我自然没法跟您比啊。”我小声嘟囔。
“朕今日还非得要考考你,”皇上道,“账你也抄了不少了,跟朕说说,抄出什么门道来了?”
我嘴角一抽,心道还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思索了片刻才道:“门道说不上,就是有些地方不明白。比方说我抄的漕运的那本账,今年三月,上面写因黄河改道,运河浅梗,他们想收缩河道加快运河流速。户部当时给支了八十万两的修河款,可转头到了八月,又因为黄河溃决,运河水位上涨,又要拓宽河道,又花了五十万两。这笔银子我觉得花的冤枉,难道当初要收缩河道的时候就没考虑到夏天雨水丰沛了水位会上涨的情况吗?还有户部在拨款的时候难道就没人下去勘验实情吗?”
皇上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慢慢道:“这个事情朕知道,接连三年都是大旱,运河确实存在水位不继的问题,江南一带的粮食主要就是通过运河运送入京,运河一旦没水了,将会直接影响京师对江南一带的控制。所以当时户部那笔款子拨的很痛快,只是谁也没想到一入夏就是大雨,黄河水没地方去都涌进了运河里,在西尖庄和魏县两地决了口。为了这个事,漕运上的官员换了一遍,但口子得堵,河还是得拓宽。”
皇上说着便放下了筷子,我心知提起这个事搅了皇上吃饭的兴致了,赶紧放下筷子跪下认错:“是我纸上谈兵,不了解实情就妄加评论,请陛下责罚。”
“你说的倒也不是全无道理,维系咱们大周气运的该是事先筹谋和完善的方略,而不是出事之后那些被斩落的人头。朕知道这样的事并不在少数,朝令夕改,耗费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这些银子要是都送到前线去,估计阿恒今年就能回来过年了。”皇上让我起来又点了点我的筷子,接着笑道,“你继续吃,不用管朕,下午不是还得抄书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我哪里还敢再动筷子,只好道:“我也吃饱了。”
“看来这些旧账没白抄,是学到东西了,”皇上道,“你进翰林院也有大半年了,想不想领份差事做做?”
我一愣,猛地抬起头来:“什么差事?”
“看他猴急的,”皇上又跟徐明笑起来,“喜欢看账,明天便去户部挂个值吧,先从书吏做起,少说多学多看,等学好了朕再给你安排别的差事。”
就还是抄账,只不过从借调抄账的变成了正式抄账的,尽管如此我心里也欢喜,抄账也比守着那些发霉的书强,我赶紧跪下谢恩。
吃完了饭皇上要午睡,我从殿里退出来,心里欢喜,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不少。心道原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是这个意思,大狗子这一套刀法舞的值了,改天再遇上他得跟他好好说说,让他没事就多学点刀法枪法之类,多在皇上面前表现几次,说不定我很快就能升一个堂官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