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71)
安西距离玉门关得横跨半个陇右道,韩棠现如今本该在安西查都护霍伦私调士兵给杨鸿飞充数的事,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队里的军医已经给他处理了伤口,绷带在前胸绕了几圈,还是能看出底下透出的血色来,这是直奔着要命去的。脸色更是苍白如纸,隐隐发青,像是身上的血都流尽了似的。我都无从想象他是在哪儿受的伤,又是怎么到的这儿,他身边本该还有两个金吾卫,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或者说,还活着吗?
我上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韩大人怎么了?”
一个应该是今夜值守的小兵回话:“他是从西边过来的,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敌军奸细,在犹豫要不要开营门。但看他骑在马上摇摇晃晃的,还没到门口就摔下来了。我们几个上前察看,他就说他要见大将军。”
景行止摇了摇头,“等我赶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昏过去了。”
另一个小兵道:“其实一开始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看见我们开了营门就走了。”
之前答话的小兵跟着点头。
军医道:“他伤势太重,又加上长途跋涉,气血两亏,只能静养了。”
阿恒:“他什么时候能醒?”
军医摇头:“生死有命,这就得看他自己了。”
好在韩大人福大命大,第二天一早传来消息,人醒了。
我从阿恒的营帐里爬起来,从身上抖下来二两沙子,脸都顾不上洗一把,急忙往景行止帐子里头赶。
我赶到的时候人差不多已经到齐了,景行止和阿恒他们天还没亮就开始操练了,大狗子可能是兴奋,起得也早,这会儿也就是吴清方还没过来——毕竟年纪在那儿,动作慢些也能理解。
韩棠靠着床头喝完了军医递过来的药,又把药碗还了回去,开口第一句就震惊了众人:“安西反了。”
营帐里一瞬间死寂,落针可闻。足足过了几个弹指景行止才出声问:“霍伦起兵造反了?”
韩棠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不见一丝血色,好像随时都能再昏死过去,轻声道:“我们经历了一场兵变,到的第二天霍伦手底下的副将王庭就起兵造反了,杀了霍伦和他的两个儿子,不等朝廷任命就接管了整个安西的兵权,又想杀我们灭口,一路追过来赶尽杀绝。”
说到这韩棠好像又想起了这一路的凶险,埋下头去咳起来,好半天才理顺了气。
“刘御史因为看不惯王庭的自作主张跟他呛了起来,被王庭当场拖出去喂了狗。两个兵部的大人被诬陷成霍伦的同党,也被斩首了。还有两个金吾卫弟兄护送我逃了出来,一路上九死一生,他们没撑到这儿……”
景行止凝眉道:“这个王庭想干什么?一个安西都护府,常驻军有五万人,靠这五万人他能干什么,甚至都出不了陇右。”
我细想了下:“五万人,要起兵造反不容易,可要镇压也不容易,这个王庭……不会是想趁乱捡个土皇帝当一当吧?”
韩棠点头:“对,他就是知道如今朝廷的兵力全都用在抗击突厥上,无暇顾及他那点地方,借着这次朝廷要查霍伦的由头夺了兵权,事后一切都可以推到霍伦身上。而朝廷为了稳定陇右局面,必定不会对他大动干戈,他就能顺理成章在安西做他的土皇帝。”
我道:“可他没想到让你逃了出来,之前跟着你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就是来灭口的,那如今王庭应该已经知道你投奔景将军了。”
“太嚣张了,”阿恒道,“竟然敢追到大营来。”
“知道又如何,”韩棠低下头去咳了两声,“他就是知道朝廷腾不出手来收拾他才敢这么胆大妄为,外敌当前,他钻的就是这个空子。”
帐子里一行人都陷入了沉默。
“那也不能任由他们在大周疆土上为所欲为,”景行止最后开口道,“先派一队人过去盯着他们,他们若敢有异动,挥兵过去也就是两天的功夫。”
阿恒:“那我去吧。”
景行止摆了摆手,“现在还不是动干戈的时候,派个人过去盯着就是,现在当务之急是把这件事上奏给皇上。”
阿恒点头:“那我让滕子珺过去。”
我已经能想到一会儿滕子珺又要叫屈了,果然这种看守盯梢的活都是他的。
韩棠如今重伤决计是走不了了,景行止当即派了亲信携韩棠手书加盖他的帅印八百里送入京中。担心皇上要问询细节,我和吴清方只怕也得尽快动身回京了。
韩棠需要静养,安排好这些事帐子里的人就都走得七七八八了,我和阿恒走在最后,刚到帐门只听韩棠道:“小书……柳大人留一下。”
我回头看过去,却见他正盯着阿恒,阿恒也回过头来瞪着他。听他这意思应该是要阿恒回避,阿恒那也很明确,就是不走。我大抵知道韩棠要跟我说什么事了,对韩棠道:“他不是外人,杨鸿飞的事我都告诉他了。”
韩棠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叹我还是叹自己,总算垂下了眉目,“那就都过来吧。”
我们重新坐定,怕韩棠力气不济又扶他躺下,韩棠道:“这次过去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我打听到那个‘大帅’的下落了。”
我精神一振,“怎么说?”
“事情还是王庭告诉我的,说是自从霍伦勾结上这个‘大帅’,就对他言听计从,拿着自家军队陪这位‘大帅’演戏,事后还分文不取,把从杨鸿飞那里讹来的空饷全都给了这位‘大帅’。他可能是看不惯霍伦这幅狗腿子模样,也可能是这么多银子没落到自己口袋里心有不甘,总之就是积怨已久,所以才有了这次兵变。”
我有点担心:“王庭的话能信吗?”
“他已经把我当成了将死之人,没必要骗我。”
韩棠的情形看起来确实不太妙,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看得出确实是死里逃生。想起那几个人的死状我都替他捏了把汗,受这么重的伤还能一路跑过来,一口气没缓过来只怕就得交待在半路上了。
我忽然想起出发前皇上坚决不让我随行,是已经料到这次行程凶险万分,才故意不让我跟着的吗?
可韩棠不应该才是他的心腹吗?
韩棠缓过这口气来又接着道:“王庭还透露给我一件事,你知道霍伦为什么对那个‘大帅’言听计从吗?”
阿恒:“这个时候就别卖关子了,一口气上不来憋死你。”
“……”韩棠回了阿恒一个白眼,道:“这个‘大帅’说不准是个真大帅,王庭说霍伦曾在这位‘大帅’手底下当过职,霍伦这是‘知恩图报’。”
阿恒:“那查一查霍伦的履历不就清楚了。”
韩棠跟景策有多和谐,跟阿恒就有多不对付,伤成这样了还有力气扯出个冷笑,“不巧的是咱们这位霍大人的履历说得上是相当励志,从一个小兵卒做起,做到如今的安西大都护,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跟过的上级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从哪儿查起?”
阿恒不以为然:“霍伦要‘知恩图报’,那必定得有恩才能报,在军队里什么恩最多,无非就是两种,救命之恩和知遇之恩。把霍伦的生平从头到尾捋一遍,什么时候遇过险,什么时候升得快。而且主将帅私自离营是大罪,那个‘大帅’既然能来去自由,应该是已经不在大周的军事系统里了,重点排查那些被罢黜或者因为什么原因离了营的人,准能找到。”
韩棠直接闭上了眼,“那这些就劳烦少将军去找吧。”
“你……”阿恒气的直咬牙,“要不是看在二哥的面子上,你看我把不把你扔出去!”
韩棠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
再待下去我怕阿恒真得动手了,看在跟韩棠共事一场的份上,我摁住了阿恒赶紧把人往外拉。
“对了,”韩棠闭着眼睛道,“王庭还说,‘大帅’那些阴兵阴将经常出没于鬼市……不过应该是危言耸听,这世上哪有什么阴兵阴将,更没有什么鬼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