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138)
皇上沉默了良久才又问道:“那个杨鸿飞是如何当上主帅的?”
“他是大皇子的表舅,”阿恒直言道,“战事没起之前不过是青州一个校尉,打退过几个水匪,却被当做丰功伟绩一路保举当上了三军主帅,想来都荒唐。”
“阿恒。”我把手覆在阿恒冰冷的拳头上攥了攥,既是安抚,又借机打断他。三军主帅向来都是陛下亲自任命,阿恒这里说的荒唐,实际上已经将陛下包含在内了。
“你对朕有怨气,朕能理解,”皇上指尖轻点着手炉盖点了点头,“那个杨鸿飞事后怎么处置的?”
“他是主帅,谁动的了他,向上递送的战报都是喜讯,防住了突厥的进犯,歼敌一万人,自损八百人,”阿恒提唇轻笑了下,“八百人,谁会在意?”
锦榻之上的帝王半晌后轻叹了口气,“朕知道了。”
随之又问道:“那你私自离营,突然出现在白水城又是怎么回事?”
“是我叫他回来的,”我拉住阿恒赶紧道,没有指令私自离营是军中大过,他还想再回去就不能背上这个罪过,这会儿也顾不得真话假话了,直接道:“我自认势单力薄,无力护四皇子周全,所以才写信求助阿恒,让他回来帮我的。”
皇上一道目光直直对着阿恒,“是这样吗?”
阿恒看了看我,我心里明白,他虽然不情愿,但也不至于当着陛下的面坐实了我的欺君之罪,只好点了点头:“是。”
我刚松下一口气,便见阿恒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庭中单膝跪下,“今日我也正想向陛下讨份旨意,请陛下准我卸下职务,我不想再回漠北了。”
我心头一梗,险些再闷出一口老血来。
皇上眯眼打量阿恒:“你要做逃兵?”
“玄甲营在我带领下折损过半,已经不成气候,我不是带兵打仗的料。”
“这件事你爹知道吗?”
“我跟他说过了。”
“那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差点拿枪削了你的脑袋……
皇上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笑了,“那朕也不替你拿这个主意,你让景行止来找朕,他若是同意你不回去了,朕到时再准你。”
我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徐明这时从外间的小太监手里接了个碗进来,上前道:“陛下,该吃药了。”
我皱了皱眉:“陛下病了?”
“一点风寒,不妨事。”皇上接过药碗搅了搅黑稠的汤汁,又放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看着阿恒道:“今日说的够多了,朕也乏了,你先退下吧。”
又看了看我:“至于你……”
我从凳子上起来跪下,听候发落。
“陛下……”阿恒急忙道,还没开口,却被陛下抬手压下,“当年俞英出事时你还小,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些年了,按理说不该再牵连到你头上。不过……”
徐明突然从外间进来,回禀道:“陛下,阿福叔求见。”
陛下难得地愣了一下,片刻后点了点阿恒,“你啊,真知道怎么要挟朕。”
阿恒挑唇一笑:“臣不敢。”
陛下摆一摆手:“让他进来吧。”
不一会儿外间进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精神还算矍铄,慈眉善目,刚要行礼便被免了,“阿翁不必多礼,老相爷近日身子可好些了?”
老人摇了摇头,“还是那样,吃了药也不见好,估计等开了春天暖和一点了能好一些吧。”
“老相爷乃我国之砥柱,还是要多保重身体,”皇上轻叹了口气,“阿翁今日来所为何事?”
那老人看了看阿恒,笑了:“是这样,老相爷一整个冬天在家里养病正闷得慌呢,听说当年那个小神童回来了,所以想问陛下讨个恩旨,叫回家里解解闷儿。”
皇上也笑了:“他老人家消息倒是灵通。”
我突然明白阿恒那句不靠景行止也不靠景云韶是什么意思了,我当真没想到,阿恒竟然动用了这一层关系。
我还在宫里时老相爷便已经从朝中退隐了,与大周那一位老王爷蛰居在兴庆宫,世人久不见其身影。但这两位的事迹却像是传奇故事一般在世人口中争相流传,以至于大周朝内上至耄耋老人,下至三岁儿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再看阿恒那一脸得意的神色,就差把“是我通风报信的”写在脸上了。
皇上想了一会儿竟然真的摆了摆手,“既然是老相爷要见你,小书,你便去吧。”
我愣了愣才想起来叩首谢恩。
被阿恒拉着出了紫宸殿我才算回过神了,阿恒冲那老人行了个礼:“多谢阿福叔。”
又把之前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冲我笑了笑,拉着我便要走:“没事了玉哥儿,咱们回家吧。”
“你要带他去哪儿?”老人问道。
“回家啊,”阿恒回头道,“外公那边我改日再去道谢,看天色快要下雪了,阿福叔快回去吧。”
“老相爷要见他。”老人指了指我。
“还有你。”又指了指阿恒。
“今天你俩哪儿都不用去了,都跟我走吧。”
第130章 相爷
沉沉暮色从西边天空压下来,北风卷地,路人行色匆匆。作为转年之后的第一场雪,就跟下马威似的,一上来就声势浩大。
老人在前头沉默走着,我跟阿恒紧随其后,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说什么,阿恒就一个劲儿地用手扒拉我。
我都被他扒拉烦了,无奈回头看他,却见阿恒无声冲我做了个口型:“能不能抱?”
我皱了皱眉,如今虽然街上人不多了,但毕竟天还没黑呢,更何况前头还有人,在大街上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我没理他,阿恒锲而不舍地继续上来扒拉我,我只能轻拍了拍他的手,小声道:“别闹。”
“他问你能不能跑,”前头的老头背着手道,“别想了,马上就宵禁了,你现在不跟我走就得回家去,你爹正拿着杀威棒站在家门口等着你呢,不信你就试试。”
我愣了愣,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阿恒也笑了,凑上前道:“阿福叔,您今年贵庚啊,耳朵怎么还这么好使呢?”
“耳不聋,眼不花。”老人挺直了腰板道,“还能再伺候老相爷二十年!”
阿恒冲着人的背影作了个揖:“那外公便拜托您了。”
老人步子一顿,继续挺胸抬头往前走了。
穿过平康坊,又过了东市,遥遥已经能看到兴庆宫里花萼相辉楼的楼顶了,老人却突然带我们转了方向,拐上了一条小路。
我稍稍一愣:“老相爷不是住在兴庆宫吗?”
老头背着手边走边道:“不在了,早就搬出来了,自打老王爷走了老爷就不在那住了,说是身份不合适。”
阿恒忿忿道:“外公在兴庆宫住了一辈子,早就是半个皇家人了,谁敢说他不合适?”
“没人说,是他自己觉得不合适,为此陛下还亲自劝过好多次,说这兴庆宫谁也不再分配,就留给老相爷安享晚年。奈何老爷就是铁了心要搬出来,谁也拦不住。”老人幽幽叹了口气,“可能是怕睹物思人吧。”
阿恒抿了抿唇,又看了看我,暗地里偷偷拉了拉我的手,“要是换了我,就根本不会让你死在我后头。”
我笑了笑,在他掌心里叩了叩。
一路跟着到了长乐坊一座宅子前,两扇乌木小门,门口有一棵看起来有点年岁的树,已经掉光了叶子看不出是什么树来。
吱呀一声门响,进了小门有一道兰花照壁,再往里便是一座小院,两进两出,朴素简单却又好像承载着温柔敦厚的感情,能包容每一个踏进这扇门的人。
冷冷清清的院落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阿恒皱眉问:“这些年外公还是只有您一个人照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