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73)
游叙蹲在溪边,用溪水抹了把滚烫的脸。
谈梦西拧动湿透的袖子,拧出一地黑水,对四个人说:“孩子们,屁 股给你们擦干净了,该想想正事了。”
黄毛咬牙切齿地开腔:“你们为什么不走?”
“你他妈累傻了,没车钥匙,我们怎么走?”游叙反问。
“多亏……”矮子定定地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抿起唇不说了,推推三个人,要他们去一边。
谈梦西随地坐下,双手撑在地上,仰起头喘气。营地找不出一片卫生纸,该烧的都烧没了。游叙只能用手当纸,把他脸上的黑灰擦掉,再用自己的衣服下摆当毛巾,一下下摁掉水渍。
“熬过来了。”谈梦西在他的手里摇头晃脑,说话有气无力,“我们真该什么也不干,晒晒太阳。”
游叙在他身边坐下,嗓子哑得不像话,“没错。”
他们无言地疲惫地坐着,把理论和索赔抛到脑后,无比期待天亮。
天亮有太阳,光线充足,照在身上很温暖,烤干湿透的衣服,指不定还能碰到来山里游玩的人,有车载他们一程。
碰不到,他们也看得清路,可以慢慢走回去。
太阳还是过去那个太阳,期待中的太阳,仿佛比过去的更耀眼。
身后响起脚步声,两人警惕地站起来。
矮子一个人匆匆跑了过来,频频回头,像是害怕,双手在袋子里掏。
谈梦西以为他要掏危险物品,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反复去盯矮子的双手:“你想干什么……你他妈要掏什么……”
至于吗?撞车而已!
矮子终于把裤兜里的东西掏出来,塞进游叙手里。
游叙低头一看,沾满泥土草根——车钥匙和自己的手机!
他妈的,黄毛把它们埋起来了。亏得他一心跟谈梦西谈情说爱,没有倔驴上身,火气大发,自己满山去找,找到哪年哪月?
“我还能干什么?!你们怎么把人想这么坏?”矮子气哼哼地翻好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机,“你报个电话给我,我联系上了车行的人,他们说有保险,能赔给你。不就是一顿打,我想通了。”
游叙冷眼打量他,报出自己号码。
谈梦西感到意外,“黄头发的那个,他要是去医院……”
“还提他,他气得要死,打了好几个电话出去。我这是背叛组织了,你们走吧。”
谈梦西脸色讪讪,望了眼大山,“这么黑,往哪里走?”
矮子用下巴指指向右边,“放心,我们经常来山里玩,没有老虎,也没有狼,野猪都没见过,你们城里人真没见过世面。”
好一个成年人的警惕和恶意,外加城里人的没见过世面。
游叙问:“黄毛打电话什么意思?”
“万一他叫他的混混朋友来,怎么办?还是不要惹他们,快走。”矮子说话带了点儿哭腔,“我不想坐牢……”
谈梦西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这回直接悬到体外。
一会儿邪恶青少年一会儿混混,仿佛跌入双重恐怖片。混混是什么形象什么行为,他只能通过看的港片来想象,满背文身,拿个大砍刀。
二话没说,游叙拉起谈梦西,往矮子指的方向跑了起来。
看不清脚下的路,全凭直觉,步子迈得一步比一步宽,能感觉到在往下跑,要飞起来似的。
谈梦西几乎不敢喘气,一颗心在胸腔里狂跳,眼里只有游叙的背影,别的东西一概看不见。
漆黑的山林间,借着一点稀薄月光,两人不顾一切地狂奔,居然没有跌倒,直到看见一道泛白的轮廓,是那辆讨厌的电动车。
他们冲过去,他们的车自动解锁,他们跳上座位。
“等等。”谈梦西眼尖,下车,上车,对游叙举起一只洞洞鞋,“找到它了!”
游叙保持紧张的同时又发笑,“关门!”
关门,上锁,系好安全带。
还不够安全!
引擎轰鸣,车身产生微微又熟悉的震动,大灯照亮面前黄澄澄的山体和张牙舞爪的树干。
按照正确的行驶方式,他们应该把车倒出来,再找块空地,将车调个头,开回忏悔路。
游叙一脚油门,不顾两辆车的车尾还挨着,硬生生把车倒了出来!
他上一次这么干,是在游戏里,现实没体验过。这车买了这么多年,在拥挤的小区停车场穿行,哪次挪车不比考驾照更谨慎。
车身发出剐蹭的刺耳声响,不用看,又掉了一大块漆,车身凹陷更多。
没人在意。
谈梦西说话都发抖:“在哪里调头……”
“找不到了。”游叙看向四周。
树这么多,路只有窄窄一条。
谈梦西问:“你看得见吗?”
游叙皱起眉头,还在倒车,“看不见。”
“我们前面没路。”谈梦西说,不能浪费时间,万一有人抄着砍刀来了怎么办?
无所谓了,开吧。
又不是在悬崖边,往前开不了往后开,开着开着就有了。
他把心一横,摁下车窗,费劲地往后看,“倒车,倒车,直接倒车——”
游叙也把心一横,借助车尾单侧的一点光,不断修正方向盘,倒着开了起来!
他们驶向那条叫忏悔的路,在路上倒车,一直倒车。倒着前进,怪异得像来的时候,不断闪回过去的人生。
倒着开了二十分钟,一大片细碎的闪光出现在他们左侧。
忏悔湖,它又出现了。
湖的出现代表湖边营地的到来,他们在营地停过车,树下宽敞,足够把车完全调头。
倒到营地调头的地方,谈梦西忽然说:“把车摆那边,熄火。”
后面隐约有车灯!
游叙迅速摆好汽车,熄火关灯。
没错,那辆电动车,它追上来了!
他们的手又牢牢牵在一起,两道粗重的呼吸交替,冷汗涔涔,好像能听见双方震耳欲聋的心跳。他们的目光紧紧盯着这辆车,生怕它停下,又或者来更多的车。
在昏暗的车内,在这一刻,谈梦西和游叙抵着额头,近距离深深对视。
汗珠在他们的鼻尖和人中凝结,两双眼睛雪亮,里头的感情纯粹,跟湖水一样宁静平和,再找不到任何引起波澜的杂念。
低低的“咕咚”一声,游叙的喉结滚动,上前一点点,吻上谈梦西的双唇。它们温热着,在颤抖。他把它们含进嘴里,像保护起来,再用舌尖安抚。谈梦西仰起头,轻轻地回应。
吻了一会儿,他们又对视,好像释然了。
真的,什么工作,忏悔,爱不爱的,还有那些血淋淋的算不清的旧账。
不怕丢脸的说,他们同时摁好了报警电话,并且在心里写起遗书。乱糟糟地没有语法,凑不出一点具体内容。首先感谢对方的存在和相握的手,暂时还没来得及感悟人生。
那辆车没有停留,开得比他们还快,不像追什么,像闯祸后的开溜。
十分钟后,四周陷入漆黑和平静,湖面倒映出天空的星光,小鸟鸣叫,芦苇沙沙,听不见一丝现代化的可怕动静。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在车里缓了半个小时,没有车灯再出现。
谈梦西回过味来,整个人耳清目明,一脸沉思:“会不会……”
游叙接上:“矮子在耍我们。”
“然后他们跑了。”
“嗯。”
“有点丢脸。”
“你不说,我不说,谁又知道?”
他们看着对方,好像看见傻瓜。
意识到害怕和惊吓是假的,庆幸和开心便真实得不得了。一个拍着方向盘,一个扶住车门,他们没完没了地大笑,笑对方也笑自己。
笑够了,他们找出两个面包,一罐速食粥,再搭配矿泉水,你一口我一口,味道堪比山珍海味。去湖里洗了两遍澡,把香喷喷的脏衣服摊在车顶,他们躺回车里,拥抱着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