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5)
谈梦西不想以后见人就喊累,也不想把存在的意义捆绑在什么东西上。
他好像通过他们看见自己和游叙,可他们明明没有四口人要赡养,没有关于个人价值的执念,又不太一样。
谈梦西说:“我下定决心改变,不要走相同的路,不要每天十三个小时工作,不要再贷款买任何东西。”
“要我吗?”
“要。”
谈梦西毫不犹豫,游叙却回他一道嗤笑。
脾气再好的人,也遭不住游叙接二连三地出击。
谈梦西扭过脸,咬牙切齿地翻看手机。
相册里的自拍寥寥无几,诊所各种数据单子和猫猫表情包平分秋色。他看着这些可爱的照片,祈祷心情能平和美好。
下高速前的最后一个服务站,两人下车活动活动双腿。
游叙掀开车尾盖,坐上车尾边缘,双腿长长伸着,脚跟踩在地面。他偏头咬了一根烟,没找到打火机。
“咔哒”,谈梦西站在车头,背对着他抽烟。
游叙故意清了清嗓子。
谈梦西动了。
他有点得意。
谈梦西往更远的方向走出两步,微微抬起头,对天空吐出一根笔直的烟雾。
他咬咬牙,跳下来走到谈梦西身后。
谈梦西抬起头,圆而湿润的眼睛望着他,好像很意外,“怎么了?”
他收回眼,“打火机。”
谈梦西大方递给他。
吸完这根烟,他问:“谈梦西,你什么时候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
“你别忘了,我在后台看得见数据单,你生日那天诊所接待了十个人,七个配镜,三个复查,你做事仔细,加上少有人选东西爽快——你根本没有时间跟牙医和快餐店老板闲聊。”
谈梦西刚要张嘴。
游叙咄咄逼人:“你中午点了两杯现做酸奶。一杯给小琼,另一杯你用来泡燕麦片吃了,包装还留在桌上。”
忙到不可开交,谈梦西的首选永远是酸奶泡燕麦片,办公桌底下一抽屉的袋装燕麦片。
游叙对他了如指掌,不用眼睛来看,“牙医,快餐店老板,他们找过你,还是你要分手的借口。”
“这些真实发生过,一直在我的脑子里。”
“什么时间?”
“一年前、半年前,每天过得一模一样,我感受不到时间,把时间打乱了,有什么关系?”
“我猜,生日那天发生了不可以告诉我的事。”
“什么也没发生,很平常的一天。”
他们没有再说话。
下了高速,到达一个陌生的县城。随便在路边选了家像话的酒店,二人各自提着行李进了大堂。前台问他们要几个房间。
游叙和谈梦西异口同声:“两个。”
拿了两张房卡,他们又并肩走进电梯。
游叙低声说:“你很上道,分了手的人不该再住一间。”
“我学东西很快的。”谈梦西打了个哈欠。
楼层到了。
谈梦西在左,游叙在右,中间隔了十个房间。
游叙举起房卡,“多么适合分手的人。”
“是呀。”谈梦西转过身,消失在走廊拐角。
第4章 分手的人
两人正式同居起,这夜是他们睡觉距离最远的一次。
这么多年,他们当然吵过架,床头吵架床尾也没有和,总有一个人主动先去客厅里躺下。
有时,卧室里的那个人会出来,挤上同一张沙发,紧紧拥着。有时,客厅里的那个人会进卧室,悄悄地,钻进充满对方体温的被窝。也有时,敌不动我不动,随新的一天展开新的话题,干戈化玉帛。
第二天中午,谈梦西先出房间。
他没有车钥匙,把行李放在大堂,独自找吃的去了。
酒店距离高速路口近,周围一排小超市早餐店和汽修店,除此之外,景色堪称荒芜。
在一家依旧营业的早餐店坐下,他掏出纸巾,把自己面前这块桌面擦干净,拿出手机看导航。
很好,马上要出省了。
牛肉面和馄饨刚端上来,游叙一屁股坐在他面对。
谈梦西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这家招牌看起来干净。”游叙回答。
两人四目相对,看见对方乌青的黑眼圈。
习惯好可怕,在他们即将入梦时反复跳出来,提醒身边少了一个人。被窝似乎很冷,床的范围无限放大,大到令人寂寞。
谈梦西没睡好。
游叙也是,身上散发着牙膏和须后水的气味,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了几次。他没有说话,拆出筷子,去吃二人中间的牛肉面。
谈梦西喝下几口馄饨的汤,回头对老板说:“再加一碗面。”
游叙吃东西比谈梦西快很多,他已经见碗底,谈梦西还在那儿对着几根面条“雕花”。
他百无聊赖地坐了几分钟,汤底重油重盐,开始口渴。面前正好有一碗馄饨,几乎透明的清汤,寡淡到接近纯净水。他想也没想,端起碗喝了两大口。
谈梦西开口:“这是我吃过的。”
游叙怔住,“有什么问题?”
要是交换口水能更改体内基因,他们已经成了双胞胎。
“分手的人不要吃对方口水。”谈梦西垂下眼,挑去面条里一粒花椒,“不卫生。”
游叙差点喷出来,呛得满脸通红,弯起腰猛烈咳嗽。
谈梦西迅速起身,问老板要了一瓶冰水,递到游叙手里。
游叙接了。
“分手的人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呛死。”谈梦西坐回去,继续吃面。
一口冰水下去,游叙缓过来,精神也缓过来了。
他挺恨自己没出息,又挺想咬谈梦西一口。
这会儿太阳大,两个怄气的人并肩走回酒店,已经嗓子眼发干了。
谈梦西没主动去问行李,单手揣在口袋里,对面大马路,“要不,我们再续一晚上。”
“为什么?”游叙同样停住脚步。
“你看起来很累。”
“还好。”
“又是晚上的高速。”
“今天不开太久,十点找地方下高速。”
“好。”
临出发,游叙的电话响了,顺手把车钥匙给了谈梦西。
陌生号码,他夹着手机在口袋里摸香烟,显然电话对面有很多话要讲,自觉地走向吸烟区。
谈梦西没闲着,把行李搬到车上,坐在副驾驶等待。
十分钟后,游叙回来了,开门的力气特别大,插安全带的声音也特别大,好在车还是一样地开,踩油门的力气正常。
游叙没什么表情,“你把诊所的电话和营业状态改了。”
谈梦西看向窗外,“嗯。”
“什么时候?”
“你要我把邮箱和账号解绑的时候。”
“谈梦西,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游叙几乎要吼出来,舌尖抵住脸颊,压住没吼。
“我们现在不在诊所,小琼也放假了,改状态和电话有什么问题?”
“刚才客服打我电话,平台搜索把我们降级了,再这样,团购推广很难通过申请。”
“那就不申请。”
话音刚落,他们开进一条隧道。
视线在瞬间暗下,又在瞬间适应了隧道的昏暗。深灰的水泥拱墙扣在他们车顶,拱墙的上面压着一座巨大的山。
这条隧道很长,远远的出口成了一点弱光。
信号弱了,收音机哔哔叭叭地响,主持人的句子断了章。嗡嗡的路噪也在这一瞬间放大,钻进他们的耳朵里轰鸣。
他们的争论还没结束,隧道无情地、物理地让他们住了嘴。
过太长的隧道,会产生一种天黑的错觉。冲出隧道的那刻,湛蓝的天空和刺目的光线同时出现,环境和气氛的压抑烟消云散。
游叙喘了一口气,发现谈梦西也喘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