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16)
鬼地方是一分钟也不想待了,他拉游叙回到车内,干坐着也绝不下车。
第12章 我讨厌人类
电影散场,镇子小得可怜,十分钟工夫,谈梦西和游叙到了旅馆楼下。
快步踩上薄薄的老旧楼梯,生满锈的铁皮栏杆咕咚摇晃,游叙跟在谈梦西身后,光看背影也知道他很生气。
开门进去,两张挨很近的单人床,简陋,还算干净,空气里没有霉味。
谈梦西仰头倒在靠墙那张,用外套捂住了脸,大喊:“我讨厌人类!”
明显感觉到床垫陷下去,是游叙坐在床尾。
“包括我?”
谈梦西在外套里摇头。
“包括你自己?”
躲在外套里的脑袋点啊点,毫不犹豫。
游叙挤到他身边,隔着被子盯住他,猛地很想知道他哭了没有。
他现在有种奇怪的心理,谈梦西哭了,受挫或展示脆弱,对他来说是有利的。
他扒开外套,谈梦西似乎知道他会来掀,一脸不意外。
他下意识想:可惜。
谈梦西以前很爱哭,工作后,不怎么受情绪影响流泪,偶尔红个眼皮,水光在眼眶里打转。只有受到疼痛,生病,高 潮,这些生理性泪水会真正地挂上睫毛,流出眼眶。
游叙尴尬地起身,拉上窗帘,回到另一张床上,“明天开始换我开车。”
谈梦西“嗯”了一声。
欠身摸出烟盒,游叙自己抽了一半,伸长胳膊递给谈梦西。
就着他的手,谈梦西抽了两口,面对游叙侧躺。
他把下巴枕在手背上,放空双眼,淡淡地说:“其实,刚才也不是什么大事。”
他们现在的生活,一直没什么大事。
游叙听出来了,情绪不对,这是楚楚可怜的自我安慰。
他该怎么做——
保持之前的作风,冷嘲热讽?
作为朋友,也该安慰两句。他的安慰一直很奏效,他清楚知道。
妈的,真不适应当什么朋友,游叙在心里暗骂,开口:“你没做错,犯不着讨厌自己。”
谈梦西一秒钟接话,跟以前没什么不同:“我讨厌自己总是失望,对这个世界,对自己。”
“失望?”
“你笑话我也好,说我是傻子也好,先声明,这不是谈工作,跟钱没关系,我在说我的感受。”
“你说。”
“我以为我有权威,不会再发生这种事。原来有权威也一样,他们不接受你的好意,还当着你的面,用最大的恶意揣测你,诋毁你。”谈梦西也点了根烟。
徐徐飘升的烟雾里,谈梦西说起小时候,幼儿园老师问大家,长大后想当什么样的人。
他跟着别人喊,画家,作家,科学家,宇航员。他的内心知道,成为这些人并不容易。
老师又说,一定要当善良的人。
当不了画家、作家、科学家,当善良的普通人最简单。他希望自己是这样,能把这个美好的词汇用在自己身上。
他没有在医院,不如医院的医生心理强大,能力比不上,没有真正的临床案例,还得搜刮学校的。诊所作为医疗行业的个体户,天天接触慢性、看起来不值得在意的病症,并且经常有来无回。他作为诊室内唯一知晓可能后果的人,一次次竭力地劝,又一次次劝失败,还是令他疲惫不堪。
他现在一点也不美好,易怒,厌恶,神经质,束手无策。
他见过的、他所认为的丑恶排山倒海地压倒他,摧残他,碾碎这颗控制不了高度共情的心。
游叙有点发怔,谈梦西以前说过这些,不过没升级到“讨厌人类”,停留在“好烦”和“烦死了”。
他经常在诊所帮忙,亲眼看过很多次,看完自己气一会儿,也就算了。
劳神费心,还不讨好,这是未经人事的简单,往市侩了难听了说,是蠢。
谈梦西不是没被社会捶打过,却能保持这份纯粹,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蠢,反而心里痒痒的。在他眼里,这个特质是超级加分项。要不是“被分手的人”身份碍着,真想把谈梦西抓怀里玩玩,叫两声“宝贝”。
稍微活动了手指,游叙没有做下一步动作,“其实,你每次劝他们去接受更专业的治疗,凡是有犹豫的,我都猜到他们不会听话。这就是人的心理,他第一反应不会是你为他好,而是你不够专业,不能简单又便宜地解决这件事。”
“我知道,急诊大病不会来诊所,我们的诊所算不上救死扶伤,顶多算个专业眼镜店吧。”谈梦西勉强地笑,用自嘲进行自我开导。
游叙说:“想法没错。”
谈梦西轻叹一口气,“他们转身以后,我会控制不住预想他们的后续,一两年没事,三五年没事,再久些,谁知道呢。”
“放心,他们去别的店了。同行不像你,不会让到嘴的肥鸭子飞了。”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昧着良心开单子,叫他们随便配个眼镜,配个药水。”谈梦西摇了摇头,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对他人,对自己,全是无助。
什么时候正义、善良、诚实成了带来负面情绪和效果的行为?
游叙默然地看着他,这么些年,天天十几个小时待在诊所,谈梦西作为参与者忍受其中,又是旁观者爱莫能助。
“做不到,又不是坏事。”他的口吻温和,“你忘了我们诊所的照片墙?”
他们的诊所有面墙,游叙布置的,天蓝色的底,贴了十几张小孩子照片,比不上“医术精湛”“华佗在世”锦旗,却有效地增加了信任度和成交量。
谈梦西实实在在治好了这些弱视小孩,短的几个月,长的几年,他的细致指导下训练和矫正,帮他们恢复视力,在照片里踢足球游泳跳高,笑容灿烂。
一副受了伤的模样,谈梦西笑得像哭,“那些特别简单。”
游叙说:“简单也是功劳。”
谈梦问:“不简单的,我该劝他们吗?”
“该劝。”
“你会劝吗?”
“会。”游叙完全躺下,面向谈梦西,微微笑了,“我也听老师的话,做善良的小孩。”
“明知道他们不听,还会劝?”
“会,我不会失望,因为我不抱希望。”游叙可以说自己有良心,但不在乎那些人,只在乎他们两个的心血,“我们又不是全国流动摊位,诊所不像网红店,时间越久,越值得信任,越值得信任,生意越好,没良心的诊所迟早被人举报。”
他的回答太理性,显得自己过于感性,谈梦西有些心虚,“诊所没有让你难受的事?”
游叙脑子里全是售后,流失的顾客,忽然断了的收入统计,错过平台推广,手机里几百条消息……
他们的心血,没人举报,先内部瓦解自我爆破了。
要说他不难受,那是假的,难受得要发狂,又拿谈梦西没有办法,一把心酸泪往自己嘴里咽。
谈梦西又说:“跟钱没关系的。”
游叙与他对视,目不转睛。
除了谈梦西,世上还有第二个人能让他这么痛苦?
“好了,我知道了。”谈梦西及时抬手,轻轻捂住游叙的嘴,“谢谢你安慰我。”
多好的氛围,多好的一场没有顾虑的谈话,他不忍心破坏。
游叙没动,唇上的手心很凉,软绵绵的。
谈梦西真的累了,闭上眼睛,说话声接近蚊子,“我这些话,别人听了要骂矫情,工作压力说得这么严重……”
工作压力,简单的四个字,把这一切概括得轻飘飘且理所应当。
游叙还是没动,也没说话。
没多久,谈梦西的手掌垂下去,呼吸变得轻和慢。
游叙碰了下他的手背,又点一下他的鼻尖。
谈梦西实打实睡着了。
他支起上半身,有一半探在谈梦西床上,轻轻托起谈梦西的下巴。
下巴被托着,嘴唇微微撅起,漂亮的唇形,很好亲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