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32)
面对泥泞的工地,一屋子躲雨的工人,游叙抹了把脸,终于在这个铁皮屋子爆发,电话拨过去,几乎要把房顶掀了:“谈梦西——你他妈要逼疯我吗?”
游叙培训回来,直杀医院大门。
谈梦西没下班,临时跑出来的,穿一件不合体的白大褂。
看一眼崭新雪白的大褂,还有藏在衣服里消瘦的身体,游叙生怕风大,把谈梦西吹跑了。
当着谈梦西的面,他吼不出来,站在风口,挂了点儿得意的笑:“这不是没换医院么。”
谈梦西低着头,眼下乌青,一副心力交瘁相。
游叙同样心力交瘁,随地找了个脏兮兮的花坛坐下,“昨天没睡好?”
谈梦西说:“去酒吧了。”
“有人跟你搭讪吗?”
“有,排着队。”
“今天做什么了?”
“跟师哥跑了一天,没干什么。”
“吃什么了?”
“食堂吃的。”
“包饭?”
谈梦西点头。
“住在哪里?”
“跟师哥住一起。”谈梦西实话实说,还没找到落脚地。
游叙已经蹭蹭冒火,忍着不发,“你之前不是说了,实习不包吃住。”
门口人来人往,谈梦西抬头看看四周,回过脸来瞪住他,眼神恶狠狠的,声音特别轻:“你……到底想干什么?”
“骗子。”游叙骂完,拉他的手,“来,陪我坐五分钟。”
“别坐这里,去我休息室。”谈梦西不给他牵,扭头往医院里面走,不自觉地跟他聊,“没人,眼科挺清闲的。”
老医院陈设旧,光线差,病患少。
谈梦西引游叙上了三楼,走廊消毒水气味冲鼻,空得脚步有回声。
休息室四张高低铁床,只有一张有使用痕迹,床头堆了厚厚两叠书,一看就是谈梦西的。
谈梦西把门一关,转个身工夫,游叙凶狠地搂住他。
他跌进去,被结结实实摁进怀里。他知道会这样,一见到游叙,那些谎话和推开坚持不了几分钟,纷纷塌陷,所以把门关好了。
游叙没有下一步动作,右手托住他的后脑勺,左手搂紧他的腰。
两人一动不动,静静地站了两分钟。
谈梦西叹了口气,做梦似的,美梦又是噩梦,说话也是梦话:“这些天,我总能隐隐约约闻到你枕头上的味道,不是香味,更不是臭味,很好闻,形容不出来。”
游叙僵住。
谈梦西吸着鼻子,贪婪地嗅,要把游叙的气味全部保存,“明明换了张床,还总以为自己躺在短租房那张床上,这正常吗?”
游叙的嘴唇在谈梦西的耳朵上蹭,肉眼可见地红了,烫了,哑着嗓子问:“你在勾引我?”
“我不知道。”谈梦西摇头,抓在游叙衣角的手指紧缩,几乎往死里攥。
游叙的嗓音和提问,像某种特定情况下的指令。
他不由自主做出该有的反应,浑身的骨头和肌肉在松弛,连着发丝和声带,脑袋晕乎乎的,飘到短租房的床上。他放松,柔软,敞开,明晃晃地告诉游叙,可以把他摆成任何想要的姿势,对他做任何想做的事。
他恨自己沸腾的血肉之躯,也恨自己有个倔强的灵魂。
游叙掀他的后领,好玩似的,“你白大褂里穿了什么?”
穿了正常的短袖长裤,谈梦西倒希望什么也没穿,退后两步,不让他掀,“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正常吗?”
“再正常不过。”游叙说,“因为我也一样。”
爱人的气味,说不清道不明,跟见缝插针又疯狂的思念一个德行,乘人不备溜出来,不知道从哪儿溜出来的,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反复提醒:
记得这个味道吗?当时你们躺在一起,说不完的废话,好甜蜜。
谈梦西又叹气,叹不完,“你跟我在一起,你家会一直反对下去。”
“我发现,你特别喜欢替别人考虑,这是我爸妈跟我的矛盾,不是我跟你的。”
“我不想你因为我丢了这么好的工作。”
“如果我爸妈不反对你,要我娶你进门,你忽然有个去三甲的机会,前提是跟我分手,你会跟我分手吗?”
“会。”谈梦西狠狠点头。
游叙咬牙:“你会个屁。”
“我再学一辈子也进不了三甲,你爸妈也不会同意,这个如果太假,我有什么不敢的。”谈梦西微微笑了,眼尾飞上两道粉红,泛着水光,“我真不知道你想要什么,我也给不了你什么。”
游叙好像听见天大的笑话,低声嘶吼:“你不明白?我不要什么,我要你——让我爱你!”
“让我看你进工厂,还是去开出租,干苦力,只为了跟我缠一起。我今年没工资,后续工资也不会高到哪里去,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吃苦?”
“不要管我,这是我跟我爸妈的持久战,你只管好自己。”
“我很好。”
“你接下来的生活怎么过,哪有时间打工,晚上又看书又打工,累不死你。有我在,你安心地过。”
走廊响起陌生的脚步声,谈梦西连忙打开门,请人出去,“我做不到。”
游叙老实出去,只说:“我到家等你。”
谈梦西怔了,“哪个家?”
“带阳台的那个房子,我先回去收拾,顺便买点菜。”游叙回头,垂下眼睛,“我不是很会炒菜,晚上要不煮火锅?”
刷地白了脸,谈梦西嘴唇颤抖,用气音说:“我不会去的。”
游叙点头,“我等你。”
谈梦西缓缓摇头,“别等。”
游叙也脸色发白,大约走廊的消毒水太烈,刺眼睛,视线模糊得要命。
他看不清谈梦西的表情,只看见一道模糊的白影子,仿佛离自己很远,哭似的笑了下:“放心,我不会来医院死缠烂打,你去忙吧。”
游叙走了。
谈梦西站在原地。
第26章 落地
这一天,谈梦西没有去;这一个礼拜,谈梦西没有去;连着大半个月,谈梦西不敢踏进那块地方。
游叙没给他发短信,没给他打电话,好像如他所愿,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谈梦西不知道自己怎么活的。
要说糊里糊涂,不准确。他操作仪器熟练,给人做眼球A超,手法仔细温柔,对老人儿童耐心,没犯过错。头脑又算不上清醒,思维僵硬,情绪枯竭,分裂成两个自己,一个在实习,一个只是行尸走肉。
一想到游叙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医院走廊,再没有出现。他产生一种天崩地裂的晕眩感,无力地扶着墙,一步步挪回诊室,茫茫然坐下。
师哥拿着病历回来,“小谈,这两个手术的送去住院部。”
他的耳朵嗡嗡响,好像听不见。
“小谈?”
谈梦西抬起头,手脚哆嗦得厉害,接下病历,心想自己挂了理论,实习考核估计也过不了了。
游叙是埋在他心里的一颗定时炸弹,牵动他脆弱的神经,引线燃着,倒计时在数。
炸弹爆炸的那个下午,他刚结束午睡,提着保温壶去热水间,排在两个同学身后。前面两人在讨论以后,一个家里开诊所,已经相亲了,毕业就结婚、考证、子承父业。一个说二战,势必考上研究生。
谈梦西忍不住插嘴:“开诊所……还蛮好的。”
相亲那个回头,“还行,生活稳定,你呢?”
“不知道。”谈梦西耸耸肩膀。
大概率拿到毕业证,找个私立小医院待一年,考证转正,无限上班。
电话响,陌生号码,他接了。
“谈梦西?”
“嗯。”
对面顿了下,有深呼吸透过听筒传过来,“同学你好,我是游叙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