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6)
他有点冷静了,“还有两个人在平台投诉我们。”
谈梦西点点头。
“那两条新的差评……也是你背着我回的。”
谈梦西拿起游叙的手机,点开消息那一栏,好几条不堪入目的回复,密密麻麻的愤怒和咒骂。
没有提醒,游叙已经读过。
谈梦西放下手机,“嗯。”
第一条差评是那天上午来的顾客。
谈梦西帮她仔细检查时,对方已经露出不配合的苗头,全程不耐烦。按照流程,谈梦西要她填写档案,除了名字电话,还有平时的用眼习惯,工作环境。
顾客只想买个特价套餐,赶时间,或许心情也不好。
她反问谈梦西:“知道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
谈梦西向她解释,这是很有必要的,能根据日常需求,帮她调整度数和搭配镜片。
人家不配合了,先指责填写这些内容浪费时间,后怀疑填写档案的位置在展示柜边,有引导购买高价套餐的意图。
她说:“做不起活动就别做!”
最终,她依旧没有填写表格,买了特价套餐,大声说再也不来了。
谈梦西站在办公室门口,拆下口罩喝了水,面对着雪白的墙壁,无言地深吸一口气。
转述完这件事,谈梦西闭着眼睛,还能看见她的眼神,语气。
那种质疑,那种厌恶,真是淋漓尽致。
“不关我的事。”谈梦西重复道,同样深吸口气,“这当然不关我的事,我他妈在干什么,这是我的工作,我在挣钱,我在生存。”
游叙听到他开始说脏话,嘴角略一抽搐,“所以她在套餐下面写差评,你回了——本店已经把你的购买记录删除,并且……”
谈梦西坦然地接下去:“并且一点儿也不关心你。”
第二条差评发生在中午。
谈梦西刚把燕麦片倒进酸奶,再用小勺子挑出燕麦片里的椰肉脆片,当零食吃了。
这位患者登门,点了一根烟,粗鲁地敲着前台的桌子。
医助提醒对方这里不可以吸烟。她个子不高,长得乖巧。讲话跟谈梦西一个风格,节奏慢,声音轻,给人好欺负的感觉。
对方把烟头灭在脚底,不配合对方进检查室,指明要那个男的来。
“我可以先帮您检查。”小琼笑了笑。
对方把小琼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态度强硬:“不用。”
小琼敲了谈梦西的门,谈梦西丢下酸奶,请人进来。
诊所有跟眼科医院合作,这人是谈梦西推过去的病人之一。对方叫嚣手术没做好,眼睛干得厉害,看近处视线模糊。
谈梦西给对方免费检查,查眼角膜、眼压,照了裂隙灯,没有问题。这些是暂时的后遗症,让他以后每个月来复查,又送了两支托百士,一盒人工泪液。
这人不满意,“你要给我个说法!”
“做完晶体手术才一个礼拜,这些症状很正常。”谈梦西捏住鼻梁,惦记办公桌上的酸奶燕麦。
患者指着他的鼻子,“你们吃了回扣就敷衍人,叫前台做检查,一点也不专业,我上了你们的当了!”
“不好意思,前台是我的医助,她顺便做接待而已,很专业的。”
“别扯这个,我现在不信你们的话。”
“医院那边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该相信医院的话吧?”
“是你们叫我去那家医院,你们是一伙的!”
此人要求,谈梦西负责去医院复查和来诊所的路费,万一以后有个意外,诊所得负全责。
谈梦西一口拒绝。
这人拍桌:“你什么态度?把你们老板叫来!”
吵架的时候搬出态度问题,说明要无理取闹了。顾客是上帝,谈梦西是位不太坚定的“教徒”。
他能忍则忍,忽然因为麦片再不吃会化掉,跟“上帝”拍起桌子:“我就是老板!”
“叮!”
“限速测量已通过,车速119。”
导航里的机械女声打断谈梦西的复述。
天又快黑了,挡风玻璃面对火似的晚霞,拥着残阳,把两个人的脸照得透亮,通红。
谈梦西拧开矿泉水,喝了半瓶,“他人身攻击我,不尊重我的医助,欺软怕硬。明明医院跟我说了同样的话,他单独来找我的事儿,看我地盘小又没有权威!”
他自认为在平台给这男人的回复很客气,因为平台有限制,不能使用不文明的字眼——有意见可以往老子的垃圾桶里投,老子不伺候了。
游叙低声问:“你怎么没跟我说?”
谈梦西很平静,“有什么好说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游叙哑口无言。
当然知道,一直知道。
因为年龄歧视,看起来太稚嫩,似乎代表了专业性更差。
小琼来了大半年,谈梦西把该教的经验都教了,鼓励小琼主动上前。顾客们的反应又令小琼后退,退到某个程度,发现自己特别闲,主动承担起前台的工作。
谈梦西找不到这些理论的依据在哪里,小琼也找不到。他对小琼极度满意,渴望这些人不要再指明找他,好让他喘口气。
而这些老顾客令人失望,每次听完谈梦西对小琼的介绍,微笑或鄙夷地点明要谈梦西上阵。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安慰,游叙叹了口气,“你不用为了这个跟他们争,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他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诊所初期,他们看了无数次白眼,遭到无数次质疑。熬了近十年,胡茬发青,性格磨平,似乎值得信任了。
“因为我们是这么过来的,我更加上火。他们好像外星人,根本沟通不了。”谈梦西的双手在膝盖上挥舞,拔高声音,“我们尊重每一个人,他们怎么对我们?我不求他们说谢谢,他们甚至不能把目光和表情放正常点,不要到处瞟到处瞪,不要觉得多吃几年的盐,就事事高别人一等,我恨不得用激光把他们的眼睛烧了!”
从谈梦西嘴里听见这种话,游叙抿起唇,酝酿一会儿,“那天是你的生日,发生这些不好的情况,你要发泄情绪,我能理解。”
“这些事一点也不稀奇,在生日发生很正常。我们不止一次被投诉,有年七夕情人节,还有工商局找上门来。”谈梦西放下双手,躯体和情绪再一次回归平静,望着前方没有尽头的高速,“已经过去了,解决了,没什么的。”
游叙刚认为拨云见日,答案却错了。
他的心情和车内的光线一样,渐渐黯淡。
“前方一千米有分岔路口,请提前变换车道。”
导航又响。
游叙问:“往哪条?”
有两辆车超过他们,全部冲向右边的路。
谈梦西说:“左边。”
第5章 只剩一张嘴是硬的
他们白天开车,晚上下高速住酒店,还是分房睡。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出省了。
依旧是没什么特色的城市,二人开到市中心,找家饭店填饱肚子。出城的路口,一块正在褪色的广告牌吸引住谈梦西。墨绿竹林,五光十色的灯光打在某种水面,穿着橘色救生衣的游客们在画布上又惊又笑。
谈梦西说:“刚才那个路牌说边上有景点。”
游叙没看见,“什么景点?”
“好像是溶洞漂流。”谈梦西拿出手机查地图,“在郊区,开车两个小时。”
还未有任何新奇的体验和收获,一定因为走得还不够远,他这么认为,但不耽误路上停下来看看风景。
他提议去看看溶洞。
一副情愿又不情愿的脸色,游叙转头面对了他,“来回两个小时,今天上不了高速,你不急着去没人的地方?”
谈梦西皱起眉,“我已经在路上了。”
游叙深吸一口气,方向盘打向溶洞的路口。
马路越开越窄,从水泥过度到石子,两侧树木也没了修建痕迹,高大到原生态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