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60)
谈梦西懒洋洋地笑,“明天有人爬山,发现这里躺了两个裸男。大家追究起原因,两个人发疯跑进山里,打野战打死了,能得今年的达尔文奖。”
游叙笑得喘不上气,摊开双臂躺平,“地方太破,没发挥到最高水平。”
“你表现得水平很高,像二十出头,没完没了。”
“二十出头……”游叙喃喃,“时间过得好快,过了年,我三十五。二十出头的时候,觉得这个数字离我很远,三十五比海王星离我还远。”
谈梦西困得接不上话。
“谈梦西。”游叙喊。
谈梦西发出一个鼻音。
“我承认你那句话是对的,如果有人说要为了爱情牺牲自己,我也会阻止他。现在的人跟人接触,做普通朋友还要留一手,不会为谁完全奉献自己。”游叙翻过身,抱住谈梦西,“你是个傻瓜。”
谈梦西已经睡着了。
游叙也合上眼皮,轻声说:“所以我知道,这辈子再也不会遇到你这样的傻瓜,也再没有人会像你这样对我。”
下午,一丝强光穿过天窗的缝隙,照在谈梦西脸上。
他先醒来了,游叙还在睡。
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他钻出帐篷。一只鞋在面前,另一只在他们种的小树下。他勾起嘴角,单腿跳着捡起鞋,捡起皮带。穿戴整齐,他摸了摸他们种下的树,扭头看向山顶的方向。
没人的地方。
第49章 爬到山顶
谈梦西独自爬到山顶,扶住身边的树。
万籁俱寂,满眼的绿,雪白的淡淡的雾在山林间移动,空气里残留了雨水的气息。远处的山峦与天相接,能看见有个地方还在下雨,乌云的缝隙间泄下一片七彩的光。
他缓缓坐下,心里问:“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天晓得什么情况,他已经很久没有记起这个重要问题。
现在看来,有两种生活、两条路——跟游叙在一起,不跟游叙在一起。
他再次想起第二种生活,没有游叙站在身边逼问,他发现自己过去的思考很单一,只想关于游叙的事、只看游叙的视角——游叙也许会跟别人在一起之类。
游叙过什么人生,那是游叙的选择,他想过自己吗?
如果不在一起,他会去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存在逼问,这里没有人,不用担心有人看出他的胆怯,也不会有人指责他的想法不对。
直面恐惧的滋味,居然让他上瘾,像收到陌生人送来的礼物,一层层撕开包装,迫切地要看看,里面是何种意想不到的内容。
不在诊所的话,他还会当医生吗?可以当,也可以不当,他不再给自己设限。他曾羡慕少接触人的工作,比如护林员,园丁,饲养员,尤其给水獭喂食洗澡。他没这些资质,纯属白日做梦。做梦又不犯法,他花了二十分钟来幻想这些。世上有这么多没体验过的生活。像他的朋友,去宠物店洗猫吹狗。他有驾龄,可以做驾驶类工作。大不了继续干老本行,下班后做自己想做的事。
没关系,他对自己说,不急。
那些在心底埋了多年的想法,他可以去实行了,一件一件来。
他仿佛看见自己,躺在干净的雪地,堆出一个又一个雪人;在街头行走,一个人唱双人对唱情歌;抱起一只流浪猫,想检查全身,没人帮他抓住小猫脖子;坐船,钓鱼,鱼上钩了,只有自己在笑。
他陷入沉思,也不是非要做这些,这些可以转化别的事情。
比如生活了这么久的城市,他不了解,有空该去参加热闹的市民活动。再化小一点,有很多次,他在去诊所的路上,瞥见路边的梧桐树不断落叶。大片大片的黄色叶子,他知道那叶子捏起来脆脆的,闻起来会有太阳和梧桐的味道,依旧生出捡一片看看的强烈冲动。
他渴望得到这些看起来不重要的时刻。
感情方面,他不会再爱上别人,爱太伤人。他会独自生活,直到死亡。
这不是他想要的吗?
他的心像不受控,猛地发痛。
计划里一直还有一个人,游叙渗透了他的人生,在潜意识里,游叙必须陪他完成这些事。
把游叙去掉,像硬生生挖掉他的一块肉,他做不到。
走另一条路呢?
他们令对方感到恼火,在很多大小事上无法相互容忍。他们相互伤害,伤害得特别深,对对方使用一生中最恶毒的语言和目光,使劲浑身解数,只为让对方心如刀绞,痛到窒息,像要把对方杀了。
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睡再多觉,醒来再多次,也回不到生日前一天。当然,生日前那些“勒脖子皮衣”的生活,稍稍回味,便引起他强烈的反感和不适,似乎也不值得回去。
他总在疲惫和反思中拉扯挣扎,怀疑自己,否认自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希望自己变得孤言寡语,不是嘴上,而是内心,不要再谈论关于自己,产生关于没有意义、不符合“合格成年人”价值观的东西。
他还是做不到。
站在“岔路口”,谈梦西痛恨自己在矛盾上永远成立,又在自我上总是一意孤行。
他从未感觉过如此浓重的茫然,还有接近绝望的悲伤,到了悲伤的最后,总会想起美好的最初。
那个夏天,多美好,他们一整夜地说话,蹲在茶几面前吃夜宵,坐在楼顶看日出,日夜颠倒,耳鬓厮磨。
记忆携带了好多气味,谈梦西吸着鼻子,好像在风里闻到。
枕头上残留的洗发水,衣领上的洗衣粉,爱的人靠近时,会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好闻的味道。
除了嗅觉,他的指尖弹动,深深记得曾经的触觉。
洗完冷水澡的青年,笑着躺在他身边。他的指尖沿着对方微凉柔软的肌肤游走,落在温热的脸颊,一双明亮的满是感情的眼睛,只装得下他。掌心覆盖的不是他的男朋友,而是他莽撞的燃烧的爱。
没什么比他们在一起更重要。
谈梦西不再思考要什么样的生活,自然地追问起关于他们的所有。
站在第三个人的视角去看他们,他好像看见两个背着大山的人。山上篆刻了对方的姓名,有伤痛,责任,爱恨痴缠,压得两个人不能动弹,又不肯放下。
好像谁都没有错,又好像谁都错了。
他心疼这两个傻瓜,对自己摇头,“我做了什么……”
一个傻瓜做了疯狂的决定,向某些东西挥起拳头,却砸向了最亲近的人。
游叙希望他以后不会有人爱,他完全同意,他是个怪胎,性格自卑又较真,忍受不了一丁点儿嘲弄和敷衍。他对爱的要求如此之高,要地位公平,要热情似火,要一辈子不变。他的爱又不够无私,糅杂了他的脆弱,拧巴,还有他不受控制的同理心,可怕的高度敏感,一旦认为对方遭受不公,不分理由地比对方还委屈还煎熬。
为了缓解这份自找的痛苦,他经常不惜一切代价,做了很多错事。
他臆想人与人之间沟通简单,必须互相理解;工作要顺心如意,获得成就感;爱情只有美好;断崖式分手能维护双方最后的颜面;在没人的地方,能找到生活的答案,不管不顾出来找。
他一面筑起虚伪平和的高墙,一面又要求游叙往墙里看看。他把所有事情搞砸了,又可悲地在很多地方忏悔。
路走到头了,山爬到顶了。
不能再要求爬别的山,再找一个没人的地方。
他不会永远待在这里,接下来只有回程,他该怎么办?
浓重的茫然像山上的雾,会有散去的一刻。
树林透出一抹亮色,蓝黄相间,那是他们的帐篷。
山顶风景好,却也寂寥。
帐篷提示着游叙的存在,谈梦西从绝望似的悲伤里获得生机,心想:“不管以后怎么样,我该告诉他。”
不管什么感受,坦然的爱,卑劣的心,恶毒或真诚的话语。
说吧,看着对方的眼睛,不顾后果地说。
可是,过度暴露自己的内心,相当于把匕首交到别人手上,愚蠢,单纯,大概率面临后悔和伤痛,极小概率——会得到一颗金子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