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地(62)
“你想要我骂你一顿,也不是不可以。”谈梦西没有拔高嗓音,没有瞠目欲裂,边思考边说,“你不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人,只管给,不准我不接受。你还不把自己当个人看,别人压抑了知道放下,你压抑了,不仅不放下,还怪自己承受能力不行。我这么在意你,纵容你,心甘情愿地在你身边遭受精神虐待。你这个可悲的东西,不停发火的混蛋,跟你在一起是最泯灭人性的事。”
游叙机械地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尽管我骂你,在我心里,你还是很好。实际上,生活没有那么不能忍受,只要我不再代入别人,多关心自己。可是我站在一座山的山顶,抛开所有会影响我的东西,还是会想起你。”
“有什么不对?”
谈梦西对着大山扯出一抹笑,悲哀地看透了自己,“这两天,我过得太快乐了。我在这里找到了快乐的你,所以我也快乐。游叙,我控制不住我的内心和大脑。
“决定我是否自由快乐的权力,我把它交给了你,这是不对的。你把自己是否自由快乐的权力交给了那些——做到最好,给我幸福,无忧无虑的未来,追求这些根本触摸不到的、不存在的东西。
“于是它吃掉了你,你吃掉了我,我也吃掉了你。”
总有作家写、导演拍,高山,湖泊,大海,这些大自然的震撼会给人启发,通过它们找到新的视角和新的空气。
谈梦西瞥见了痛苦的根源,这份爱的真相——
游叙占有欲和控制欲强,他孤身一人又极度缺爱。扭曲与畸形完美适配,没什么干扰的话,他们可以很好地过下去。
可惜他们没有活在真空,也活得不够纯粹。
游叙塑造了一个永远不能离开的谈梦西。
他把谈梦西融进自己的身体,当成自己的一部分,亲密到诡异,媲美血缘关系。他牺牲自己,付出自己,站在道德的制高点,无论发生什么,谈梦西不能离开他,否则就是白眼狼。
他消灭不了恐惧,全力阻止它接近,不断完成目标。他阻止不了,没有什么最好,就像没有永远和完美。
谈梦西汲取着游叙的所有,与游叙感同身受,把自己放在一个完全没有掌控力的位置。哪怕他做出不违法、不伤害他人、在常人眼里合理的决定,依旧会产生负罪感。
他只是缺爱,不是脑子有问题。过度在乎等于把心交在别人手上,便会得到一颗捏碎的心。迟早有天,他会感到难以承受。
这天就是今天,现在。
付出一定有回报吗?努力一定会被人认可吗?事事做到优秀,不会再有烦恼吗?犯错的人一定会知错吗?时刻在乎他人的感受,他人一定感受得到吗?为了不玷污神圣的爱,必须忍受双方带来的所有折磨和痛苦,甚至为它们辩解吗?爱,不会带来伤害吗?
他们错了。
他们形成一个恶性闭环。
他们彻底地侵蚀了彼此!
“这几年,不单我一个人在难受,你承认过自己累,你好像麻木了。”谈梦西说得耳尖通红,“你张口闭口全是为了我,表现得一点也不需要我,不需要我的帮助,不听我的废话,不再对我傻笑,把我那些表达爱的方式当成浪费时间,再这样下去,我会死掉。”
这是一场谋杀,区别只在他还活着。
三十三岁的大男人,把缺爱脆弱的自己袒露出来,羞耻心拦不住地沸腾。
他让它沸腾,为此燃烧也好,“只要我还在乎你,我得不到快乐,除非我远离你,一辈子不要再见你。”
这些“远离”“一辈子不要再见”又犯了游叙的天条,他本该怒火滔天,却颤抖地说:“你不能这样。”
谈梦西盯着远处的树梢,似乎在看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哪个你是真实的你?一号游叙,聊起汽车就两眼发光,在山坡上打滚,躺下看银河,忘记那些追求不到的东西。二号游叙,对自己的要求很高,追求目标的欲 望强烈,我相信你会做到的。”
游叙整个人精神恍惚,所有事情涌到他的眼前,理不出头绪。
“不管一号还是二号,其实都是你。”谈梦西说,“如果跟你在一起代表我还要等待和忍受,不知道你什么程度会满足,可能十年二十年也不够。我不会跟你回家,你再也威胁不了我,我会真心祝福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并且不会再感到愧疚。”
游叙的痛苦已经写在脸上。
不想承认,不能承认,他的挽留失败了。他为他们的美好未来奉献出一切,却只是他一个人的镜花水月。他又在这份痛苦里找到清醒,需要去挽留的东西,说明它去意已决。
“如果我的话让你恨我,”谈梦西捧住游叙的脸,给他安慰和鼓励,“恨我吧,没关系。”
游叙扭头看向左边,离开他的手。
谈梦西的双手悬了一会儿,支着下巴看向右边,手指放在唇边,残留着游叙的体温。
他接受游叙的恨和愤怒,反驳和责怪,不要隐忍,不要麻木,时刻感受自己的感受,不要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会好受很多。
第51章 会找到的
一个人看左,一个人看右,有那么十分钟,又没人看风景。
山还是山,树还是树。
谈梦西和游叙并肩坐着,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冷风送来一声怪异的嘶鸣,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再望向山下。
雾气弥漫的山林间,两匹马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有人饲养的马,两匹马的头上戴了皮带,没有绳子。一匹黑白花色,乳白色鬃毛,长长的,垂在脑袋一侧。一匹红棕色,漆黑色鬃毛,在马的脖子周围四散披着。两匹马体型相当,皮毛亮得反光,走两步,低头吃两口草,小跑一段,鬃毛随着它们的步子晃荡飘洒。
枯黄翠绿交接的草地上,它们如此悠闲,安静,自在,听不见马蹄声,偶尔打个响鼻。
怎么会有两匹马?
他们再次对视,从对方眼里看出惊讶,还有诡异的平静,像一个浪要临头打过来,悬在半空中。
他们默契地错开目光,看向两匹马。
时间不知不觉间流逝,两匹马逛够了,吃够了草,走进树林,再找不到踪迹。
谈梦西主动问:“你好受些了吗?”
游叙回过神,奇怪,好些了。
如果可以的话,谈梦西真的很想要游叙体会他的感受,他来体会游叙的感受。他们交换灵魂,语言互通,再没有什么让他们受伤。
没有如果。
好在他可以表达,让一切自然流露,与它们和谐相处:“我逼你跟我一起出来,这是我想要的,我很高兴,很满意。不管有意无意,我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也承认我伤害了你。”
用爱的名义进行的伤害,到这里就够了,不要再有了,看看他们的伤口多深。
他要收回自己的头颅,也把游叙的头颅还回去。
他喜欢天真热烈的游叙,就会丢下一切跟游叙在一起。他讨厌麻木的工作狂游叙,就要丢下一切出来找他爱的游叙。
找不到,那么他会一个人回去。
埋在心里的郁闷散开,闪过的猜测得到验证,游叙久久没有动作,好不容易眨了下眼,“你逼我?”
“不是故意的。”谈梦西说,“但很有效。”
游叙心底隐隐泛起的悔恨和内疚,如今化成那道巨大的浪,打在他身上。
他预想过,仍然措手不及,像有千万根针在刺,疼痛感居然这么真实。颓然地坐着,他的脸上全是不可置信,喃喃:“谈梦西,生日那天,你有赌我会不会出来?”
“我赌你来,你说过,有条件都会带我去的。”谈梦西说。
他凭借本能反应,笨拙地把一切挑破了。
游叙的爱——纯粹的,专注的,固执的,疯狂的,像令人惧怕的雷电暴风雨,正是他这片贪婪的荒芜所需要的,为之生存的,普通的石头和一点小雨打动不了,生不出绿洲。
如果可以,他愿意用生命作为交换,保留游叙和自己充满纯粹之爱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