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5)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
第4章
“你方才说他家公子给梦魇住了,可是那大公子么?”木惜迟自忖梦魇其事常发生在意志不坚之人身上。听刘伯说来,那二公子竟是个木头桩子,别说意志力了,恐怕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邦硬!倒是大公子风流倜傥,料想他自是在众美人间处处留情,取舍不定,心中甜情蜜意无处安放,溢将出来,淹没了心智,这才着了迷魂道儿。
刘伯“嗳”一声,“必是那大公子了,难不成为了个非亲生子能合家乱成这样?”
“你是说,二公子不是尊主亲生的?”
那老伯鬓染白霜,却一脸笑相,透着股与年龄不符的机灵劲儿。此时他见木惜迟追问,更加得意,晃着脑袋道:“是呐,无念境里的人管老大恭恭敬敬称呼一声‘少主’。可他家老二呢,就一句‘二公子’。啧啧啧……”
那刘伯还要呶呶不休。木惜迟方觉他越说越往私隐处去了,甚是不妥,轻咳一声,道:“主人家的家务私事,我不便听闻。”
刘伯眼含讥诮,心说,不便听闻也听了这么多时了,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这会儿扮的哪一出儿啊?
一老一少默默不多时,船已靠在岸边。这是湖心一方小洲,四面环水。拨开树木绿丛,但见一间屋舍,前庭后院,十分雅静。刘伯告辞而去,木惜迟立在庭中,天地无声。
原来山下层峦叠嶂,这云巅却是别有琼宇非人间。他轻巧跃上屋顶,对着无念境的方位极目远眺。只见香焚宝鼎,紫雾漾漾,朦胧中又有玉楼金殿,贝阙珠宫。
木惜迟一下子就想到了九重天上的天宫,便是天君他老人家的凌霄宝殿也不过如此了吧!
木惜迟步入屋中,研磨蘸笔,摩拳擦掌地想要赋诗一首。结果一首变成十首,再变成百首。待他再出屋,已是暮色深沉。湖面漫上一层薄薄雾气,沥沥下起了小雨。正是水理漩洑,杳霭流玉,云倚梁栋,雨卷珠帘。
木惜迟在蜀中未曾见过这等仙境奇观,不由得看痴了。回过神来又转回房中作诗。
刚拟了个标题,心中忽的一痛,竟似铁锤猛击心腔,木惜迟待要运功已然不及,哇的一口鲜血喷出。
眼见斑斑血迹,身上未觉如何,心里已经给吓惨了。木惜迟泪珠儿在眼睛里转了又转,惊道,“难不成我短短七百年寿数,今日便要毙命于此地?”
转念一想,不对,我将将历劫归来,功德未降,飞升未成,怎的就轻易死了呢?吐血一定是有原因的,心痛也是有原因的。历劫……对了,历劫!
上次心突然痛就是因为那个凡人仔自戕被我预感,莫非这次又与他有关?
木惜迟疾奔出屋,站在岸边大嚷:“刘伯刘伯,我要渡湖!”他堂前屋后、南北东西滴溜溜转了一圈,可哪有人应他一应。望着茫茫湖水,木惜迟气急败坏,暗暗发誓入学后第一要务便是要习得避水术!
一盏茶的工夫后,只见他盘腿而坐,双目阖闭,嘴角带笑,席地沐风。神魂已远出千里。
尚好尚好,虽说结界和湖泊挡住了去路,但神魂却不受限。
暮色深沉,芳草萋萋。木晚舟坟前,一个如琥珀般剔透的魂影正像只蠢狗一样前扑后跃,口里连声叫着:“南明?瞎书生?盲人仔,你在哪儿……”
木惜迟遍寻不着南明,奔到那颗老雪松跟前敲敲树干,问道:“老前辈,你可见到一个寻死的凡人?他可曾又撞你了么?”
老雪松不答,抖下一树披针,穿过木惜迟的魂体落了满地。
“老前辈,你不知道,这人此刻又在寻死了。人命关天。你若见了他,请告知与我,我去相救他性命。”
老雪松一阵猛颤,嗡嗡作响:“人命关天?凡人命数都是那阎罗老儿定的,上不了天听。”
木惜迟急得跺脚,跟这老树精简直说不明白。“总之,此人与我大有利害干系,我必得寻到他。老前辈请指点晚辈。”说着,木惜迟深深作了个长揖。
那老雪松默不作声,木惜迟心里已经放弃,忽听得树干再次嗡鸣起来,“你说那瞎眼的书生。他先前在这里自言自语,尽说些老头我不懂的话。我一时打了个盹儿,醒来就瞧见他似乎正往西边儿去了。他……”
老雪松话音未落,木惜迟已经拔足狂奔而去。
“急急慌慌,成什么体统!哼!”老雪松的嗡鸣又震落了许多松针。这是第八千一百六十八个人不等他把话说完。
第八千一百六十七那个人是南明。
当时南明摸着它树干道:“‘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雪松啊雪松,你在人世的时日比我长,此间凄凉,你懂得几分?”
老雪松刚想回答他,只听他又道:“罢了,你没有心,又怎会伤心。你不懂爱,又怎知凄凉。”
老雪松气得想跳脚,然而他的脚已经深入地下数丈,盘根错节,一动也不能动。
老雪松,跳脚未遂。
且说木惜迟直至奔出数百里有余,但见荆草莽莽,空山寂寂,早几日下的大雪,几已融化,然眺目四顾却毫不见人迹。木惜迟一面怀疑雪松精老眼昏花,一面再飘然奔出百里。
忽的见到旷野中一个青年伏于地上,血迹浸透他半边衣衫,人已全无气息。
木惜迟远远看着,心中一阵麻乱,忍了忍胸中血气,一步一步挪到那青年身畔。
他搬过那青年的脸颊,见上面全是泥污。他看了半天,轻轻用衣袖拭擦干净,一壁嘴里喃喃道:“凡人仔,谁欺负的你这样?”
南明已死去多时,哪还能回应他。
木惜迟但觉一阵虚空自心里漫开,谅是自己修为尚浅,魂体离真身良久不归,难以支持。
他运转灵力压下心头异样之感,吐出一口气道:“凡人仔,你命中一早定下阳寿绝于今日。如此便好好去吧。害你之人他朝必定自食业果,彼时赴幽冥司,你二人再断恩怨。”
木惜迟将南明殓尸道旁,堆了个和木晚舟一式一样的土包儿。思来想去不知该写些什么,加之心中异感更盛。索性连碑也不立,急匆匆赶回了与归渚。
晚间辗转反侧,梦里尽是凡间历劫时种种过往。南明的脸时而恬淡,时而忧伤。自己忽而是木惜迟,忽而变成木晚舟。乍喜乍悲,惊醒时后背衣裳已被汗水浸湿一片。
木惜迟讷讷在床上坐了半晌,心中空落落无所依傍,索性一轱辘爬起,笔走龙蛇,连夜修书一封飞传与幽冥司酆都大帝。
信中叙说南明乃是自己旧故,生前际遇惨淡,轮回投生时请多加照拂等语。落款处龙飞凤舞“木惜迟”三个大字。想必酆都大帝必会卖自己这个飞升新贵一个面子。
木惜迟阁下笔,吹干墨迹,通读一遍,不禁感慨自己文采斐然、措辞高明。心说,凡人仔啊,本仙也算是对你尽足了心了,愿你来世投个好胎,富贵一生。
想来南明是助仙家渡劫的凡人,算有些仙缘,与普罗大众自是不同,幽冥司当会好生安排。是以将此事在心中做个了结,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开始思考——如果南家要为自己举办飞升礼,届时该致辞何如呢?
翌晨,木惜迟推开门扉,刘伯正撑着小舟驻在津口,一边啧嘴,一边惬意得摇头晃脑。
一见到木惜迟,刘伯立刻将酒葫芦别回腰间,腾出手接他上船。
“哟,木公子,今日气色怎的不太好?”
木惜迟拿袖子掩了掩倦容,不答反问道:“刘伯好早,今日那南家大少爷癔症散了?我能进府拜谒了?”
刘伯连连摆手:“木公子,到了无念境中,您可权当没听过小人说的那些事。小人开罪不起南家人呐!”
“罢了罢了。”木惜迟撑了撑脑袋,伸足迈入船舱。
小船行得极稳,木惜迟卧在其中小憩。睁眼时船已靠岸。一名仙侍候立在湖滨。四面八方正有和自己一般年纪的少年从各自船中登岸。那些撑船之人,竟都是鹤发老者,细看之下,面目竟与刘伯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