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我此生恁多情(205)
小宝每晚会被这声音吵醒,南壑殊也不以为意。
算来耽在人间的时日已久,可“有缘人”根本毫无下落。南壑殊取出那最后一道符,想起梦中师父所说“浅浅一段尘缘”,心里蓦地一痛。
第二日同一时间,南壑殊仍是照常打坐,并提早有了防备,默念起臻境的心法。
臻境的用意乃是于识海之中建造一方天地,其境至臻净美,纤尘不染,哪怕遇识海不稳、心魔起势,也能替施术者保住灵台清明、灵根稳固。
且修为高者之“境”,低者不能擅入。南壑殊师从救苦天尊,修为已臻法境,他识海里的臻境,一个小小婴孩是无论如何不能潜入的。
可当他心无旁骛地修行之时,耳边却想起婴孩两声娇嫩的笑声。
南壑殊在臻境内张开眼睛,竟见到小宝趴在脚边咬他的衣裾,不禁纳罕。
他俯身将小宝抱起来,说道:“你如何进来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再举目四顾,见周围散落着各类小孩子的玩物,有拨浪鼓、虎头枕等等,均是他买给小宝玩耍之用。
南壑殊有些无奈,抱起小宝拾级而下,耳边又远远传来“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的声音。
这里仍是南壑殊的臻境之内,并非现实中落脚的凡间客栈,照理说,凡间的声音是传不进这里才对。可这打更人喊出的每个字都清晰在耳,委实不可思议。
南壑殊撤离臻境,睁眼一看,小宝果然又醒着。他走到窗口向下俯视,见一名更夫正拿着梆子摇头晃脑地经过。
南壑殊心中乍然间一通雪亮——
为什么先前忽略了!
如今瘟疫肆虐,满城十室九空,这更夫何以能够幸免!
留着山羊胡的更夫在这条街上巡了小半辈子,这日才饮了酒,一边打着酒嗝儿,一边摇摇晃晃地敲梆子。却见眼前站着一个白衣飘飘、餐霞饮露的少年。这少年并非自己一个人,他怀里还抱着个奶娃娃。更夫勉强睁大醉眼,瞅着这一大一小的组合,竟觉出一丝诙谐之感。
两人周身一层淡金色的透明光晕,那是一层结界。更夫自然认不出,还以为是菩萨显灵。
早听说菩萨最初是男体,而今看来果然不假。只不过这位菩萨不爱端玉净瓶,却爱捧个玉白小娃娃。
南壑殊翩然来至跟前,更夫为他气势所慑,早忙不迭跪下了。南壑殊垂目盯着他看了半晌,瞧不出有何过人之处。便有些犹豫。又看看小宝,这时小宝正含着自己一根指头眼巴巴瞅着那更夫。
南壑殊向更夫道:“眼下何人,报上名来。”
更夫见问话,忙磕一个头喏喏答道:“禀大人,草民打小儿没见过爹娘的面,无名无姓过了半辈子。因靠打更吃饭,就得了个诨名叫槌不烂。意思只要这梆子没给槌烂,我就有吃饭的家伙,就饿不死。”
南壑殊轻轻摇了摇头,对这人十分得看不上。
小宝这时“啊啊”两声,眼睛直瞅着更夫。南壑殊眉心攒成一团,终于还是取出最后一道法符,犹疑片刻后往那更夫头顶一送。
只见那法符缓缓前去,悬驻在更夫颅顶往上三寸地方,绽开数道金光,结出法印。
果然“有缘人”就是这名叫槌不烂的更夫了。难怪他们白天找遍了全镇都翻来覆去找不到此人。原来他不在白天行走。
南壑殊面无一丝喜色,神情复杂地紧了紧抱着小宝的怀抱。
槌不烂被带着来见秋暝,南壑殊告诉说这就是他们苦苦寻觅之人。秋暝觑着眼将槌不烂上下一打量,并不似南壑殊诸般惊异,说道:“既然找着了,那就赶紧把孩子交给他啊。”
南壑殊面有愠色,不发一言,半晌才对槌不烂道:“你来抱抱孩子。”
槌不烂一直跪在地上,现在已经到了自己下工的时辰,困意袭上来,反应就有些慢了半拍。直到南壑殊提着名字叫了他几声,他才猛然醒盹儿似的跪直了身子,“小人……呃……小人在……”
他活到这把年纪仍是个老光棍,连媳妇儿也没娶到一个,更加没有抱孩子的经验。可南壑殊让他抱,他不敢不抱。他笨拙地如同端豆腐似的从南壑殊手里接过小宝,那副谨小慎微的样子不像抱孩子,活像捧着亲爹的牌位,生怕稍不注意就出溜到地上了。小宝也皱着小眉头,十分不舒服的样子。
“连抱也不会抱,往后怎么照顾他!”
“照顾……往后?这……”槌不烂舌头打结,不明所以。
秋暝戳着他脑门儿说道:“这娃娃往后就是你的儿子,本仙白送你个儿子,便宜死你了!”
“这……这……这……”槌不烂惊得双眼瞪老大。他连生儿子的美妙过程都从没体验过,却要直接承受这一过程所带来的严重后果。换了谁都无法接受。何况,他到底为什么忽然就多出个儿子要照顾啊!
“小宝长大之前,你不许娶妻。”
“呃……师兄啊,这就有点儿过分了……”
南壑殊却很坚持,“你要全心全意照顾小宝,若胆敢有差池,我定不饶你。”
槌不烂一心认为南壑殊是菩萨现世,不敢违拗,但万万不肯吃这闷亏,便只拱肩缩背地不做声。
“我也不会亏待了你。”南壑殊语气放缓,“小宝是仙胎,年岁自比凡人日久,你既负有照顾小宝的责任,那么合该长寿。今日我点化了你,你便是修道之人。若能惜福惜寿,长生不老便不是妄谈。”
槌不烂听闻这一字一句,不禁呆了。
难不成往后就神仙了?
可要是不准娶媳妇儿,变神仙又有什么趣儿?无非就是把老光棍的苦闷延长到无休无止的地步。
秋暝瞧出他心思,轻轻踢他一脚,“我们的意思是,你先好生抚育这娃娃长大,将来自然有你大把的辰光去讨媳妇。也还会有亲生的儿子闺女。凡人能享到的福你一样也不会落下。只是要晚一些。何况这是命定的事,你违抗不得。明白了?”
槌不烂两只小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在心里激烈地算计着,不久得出两个结论来——这笔买卖可能,也许,或者,大概不那么吃亏。并且自己要么活着接受,要么抗争至死。虽说菩萨普渡众生,但保不定顺手就给他“渡”到阴司地府去,来生做人做狗当猪都说不准。
权衡眼前利弊之后,槌不烂眼一闭心一横,“小的谨遵二位神仙法旨——”一个头磕下去,算是委曲求全地答应了。
南壑殊却不甚乐意,心里五味杂陈的。秋暝瞧出他不舍小宝。于是说道:“你爱护他一场,不若给取个名字再送人罢。”
南壑殊眼中漫上水色,摇摇头道:“既取了名,便无论如何送不走了。”
秋暝叹口气,半晌又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呢,等鸡唱了,再让他带走罢。乍然分离,连小宝也不习惯的。你再陪陪他,好好儿道个别。”
连傻子也看出南壑殊的不舍,槌不烂又不傻,忙颠颠地上贡似的将小宝向南壑殊举着。
南壑殊接过来,那眼神黏在那小脸儿上,如珍似宝地盯着看。
小宝似乎感觉到自己要被送给一个陌生人去了,开始只是吭吭唧唧,后来变成大哭。
秋暝看着不忍,知道槌不烂在这儿徒增南壑殊伤心,便对他说:“你且回去,明儿一早你来,我们把娃娃给你。”
槌不烂涎着笑脸说:“其实给别人也行。”
秋暝两眼一瞪,槌不烂吓得忙退了出去。
时近丑正,小宝已是困得前仰后合。
南壑殊给他换上尿布。小宝不爱穿这个,从前乳母会给他穿,他总是哼哼唧唧。乳母给打发了之后,南壑殊亲身照料,便不让穿了。对他而言,与其让孩子不舒服,多浆洗几遍衣服又不是什么难事。
如今小宝要给了人,尿布又要重新穿上了。毕竟再没有人如他一般肯为小宝做到那么细致的地步。
秋暝平时虽然也很烦这个小鬼头,可一想到往后都见不到面,也不免有点怪舍不得的,于是今晚也跟着南壑殊一起守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