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41)
佛子点了点头。
崔琬说:“他平安那就好……说来惭愧,我若是早些知道奉玄仙客认识清原,也就不至于在荒野上冒犯仙客了。”他叹了一声,“我这朋友是个极有主意的人,自己打定主意要入军,也不和家里人说一声,就那么走了。入军之后才写了一封信回家。”
奉玄听了崔琬的话,说:“崔涤大人没有和家里人说,未必没有和崔大人说。”
“哈哈哈,他是告诉了我,真是苦了我。我劝不住清原,清原兄消失后,只剩我天天被清原兄的父母追问,我不好说实话,也不好什么都不说。”
抚子内亲王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廊殿中。崔琬让出主座,佛子和奉玄坐到一侧,他坐到了佛子和奉玄二人的对面。
崔琬坐在西面,他吹不得风,于是叫人在廊殿西面挂上了一面防风的猩红锦帘,帘下两角坠着青玉兽,防止帘子被风吹起,又叫人添了许多支灯烛,使得廊下显得更加明亮。
抚子内亲王身边名叫“棱伽”的少年打好香篆,点燃了香粉。香炉被藏在屏风后面,廊殿中不见烟火,却弥漫开淡雅的香气。棱伽点的香来自日本国,是一种上品香,名叫“不动伽罗”,以多伽罗木入香,香气浓郁温润,沁人心脾。佛子身上也有伽罗香的香气,奉玄坐在佛子身侧,能闻出这两种伽罗香的区别:棱伽点的不动伽罗香微带辛辣气,不如佛子身上的伽罗香清润。
佛子的多伽罗木佛珠用的是一种被称为“醍醐多伽罗木”的最上乘多伽罗木,此木之香有如菩萨心香,令人闻之有灵光一点、醍醐灌顶之感,香气幽长,冷而微甜,完全不带苦涩气和辛辣气。
右廊下,仆人搬来了几个小泥炉,用来烤栗子、温酒和煮茶。
抚子内亲王落座后,崔琬说清聊无趣,问奉玄和佛子会不会作诗,知道两人都通晓格律后,提议众人一起接诗玩,接不出来的人不许吃栗子。
抚子内亲王精通汉文,笑了一笑接受了崔琬的提议。佛子出自武家高门,自然不怕作诗,奉玄也没有异议,于是崔琬叫衡娘拿来了诗筹。
衡娘抽了第一枚诗筹,说:“第一联要双押阳部韵。”
抚子内亲王起了第一句诗,道:“天沉如水夜色凉,”沉吟片刻后,感受着模糊的烛光,吟出了第二句:“金屏蜡点十二光。”
衡娘抽了第二枚诗筹,“空筹。”
空筹即对做出的诗并无要求,只要押韵即可,佛子考虑之后,道:“八尺锦帘猩猩红,琥珀杯饮石榴浆。”
第三枚诗筹,“要重复上联中一个字,作折腰体,并且要用典。”
奉玄想了一会儿,闻到佛子身上的香气,想起“荀令衣香”之典,于是说:“石崇轻击珊瑚碎,荀令留座衣袂香。”
第四枚诗筹,“要有两个数字。”
崔琬看着众人,心中不知为何竟然忽地生出了一种不舍之情,他对这一片刻感到不舍,而这一个片刻也马上就要逝去。他明明尚在情境之中,却似乎已经感受到了之后的分别。世间诸事,乐极而哀生,他吟出最后一联,结束了这首诗:“六欲泡影一时尽,他年他岁人久长。”
萍水相逢,今日在座之人,他日或许无缘再见。唯愿追忆之时,诸人长长久久,皆在人世。
作者有话说:
* “因摩笄以自刺”: 《史记·张仪列传》: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妻,欲并代,约与代王遇於句注之塞。乃令工人作为金斗,长其尾,令可以击人。与代王饮,阴告厨人曰:“即酒酣乐,进热啜,反斗以击之。”於是酒酣乐,进热啜,厨人进斟,因反斗以击代王,杀之,王脑涂地。其姊闻之,因摩笄以自刺,故至今有摩笄之山。代王之亡,天下莫不闻。
①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
第37章 兰阇3
道成寺清姬变
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在摩笄县住了四天。秋雨下下停停,淅沥不止,摩笄县下的一个村庄出现了较为严重的尸疫。天气本就不好,路上又有尸疫,县令建议崔琬再在县中多住几日,等管城郡郡守处理完尸疫再出城,于是直到九月十七日,崔琬等人依旧没有离开摩笄县。
摩笄县县令点燃烽火后,派县尉牢牢守住县城的城门,除朝廷信使外,不再放人出入县城。
佛子的师弟贺兰奢还了崔琬第三颗人头。摩笄县内傅母寺中有一片塔林,塔林边种了一棵柿子树。下雨的晚上,柿子树上有时会掉下青柿子,青柿子十分坚硬,掉在地上就会发出声响。九月十五日夜里,塔林中又发出了青柿子落地的声音,守在寺中的官兵和寺中的僧人都没有冒雨前去查看。
九月十六日早上,内傅母寺扫地的僧人在一地青柿子中看到了一个包袱。包袱里渗出的血将石板染成了红色。
包袱里装着一颗狰狞的人头,和一张用血水模糊写着“徐业”“三”的东山兔白纸。包袱依旧是黑色的,是一块割下的魍魉暗卫的衣服。
县令调走了在内傅母寺轮值的县中守卫,前去守城。内傅母寺的值守官兵变少,贺兰奢不会再追杀魍魉暗卫,仅剩的那个活着的魍魉暗卫或许就会在今夜动手,刺杀抚子内亲王。
天亮之前,崔琬不敢留抚子内亲王独自待在屋中,于是请抚子内亲王与自己在屋中叙旧。叙旧不过是个借口罢了,崔琬在接下护送抚子内亲王的任务之前,根本没见过抚子内亲王。
入夜之后,内傅母寺内烛光明亮。
抚子内亲王明白崔琬的良苦用心,特意让婢女紫蝉抱出玄象琵琶,为众人弹琵琶解闷。抚子内亲王赠了奉玄一把名叫“鸣鸾”的琵琶,这琵琶是一位东渡日本的许朝制琴师制作的,制琴师独在异国,一直想回到许朝,三次西渡都因为风浪大作未曾成功,于是在琵琶上用贝母螺钿嵌了鸣鸾的图案,以“青鸾舞镜,对影悲鸣”自喻。
那位制琴师死在了日本国,抚子内亲王决定西渡时,特意带了她制作的“鸣鸾”,希望能将“鸣鸾”带回制作它的人的母国,让琴音在许朝响起,安慰制琴师的亡魂。
抚子内亲王早就想将鸣鸾琵琶送给奉玄,以报答他和佛子救下崔琬的恩情、表示对崔琬的感激。抚子内亲王知道自己一路行来,危险重重,在崔琬的屋中与奉玄、佛子见面时,她就想让慈郎取出鸣鸾琵琶送给奉玄,然而慈郎离开后,官兵回报官署外发现了一颗头,崔琬觉得事情过于血腥,请抚子内亲王回避,于是赠琵琶之事就此作罢。
奉玄觉得鸣鸾琵琶过于贵重,不肯收下,只肯暂时借用。
长夜无聊,奉玄抱着鸣鸾、抚子内亲王抱着玄象,二人合奏了一遍陛下所制《催马》大曲中的《契苾儿》。《契苾儿》带有胡风,拨子急急拨弦,琴弦下铁骑齐奔之声倾泻而出,马蹄声杂沓,有如狂奔在草原上、踩踏在巨浪上,豪气万里,直冲云霄——这正是陛下在壮年时击破易勿真莫何后所作的大捷武曲。
抚子内亲王曾亲自向陛下求学《催马》大曲,多次与陛下共奏《契苾儿》——在太极宫中,除陛下之外,再无人能将《契苾儿》弹出抚子内亲王那般的杀伐奔腾之感。
奉玄与抚子内亲王共奏《契苾儿》,一曲奏罢,各自叹服。众人都被这曲子刺激得困意全消、亢奋不已。
抚子内亲王收拨之后,对奉玄说:“郎君虽是世外之人,弹奏时却让我隐隐看见战场遗风。”
奉玄不好说自己小时候就坐在作曲者身边,从小就是这样听来的——他跟着老师雷执一学《契苾儿》的时候,费尽了心思去想怎么才能弹得像阿翁一样——只说:“这是我的老师的功劳,我的老师以琵琶声中的杀伐之气为先皇称道。”
“原来是这样。”
抚子内亲王暂时休息。紫蝉击节,棱伽、慈郎对奏古琴与十三弦筝,弹奏日本国《连狮子》,琴声深雅、筝声明快。
佛子拿出名笛“准提”,与奉玄合奏了一遍《剑器浑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