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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友(190)

作者:饭山太瘦生 时间:2024-02-26 11:04 标签:强强 情有独钟 美强惨 宫廷侯爵 古代幻想

  “只有两三位香客,是江北的柏中水大人和他的小仆。”
  荀靖之点了点头。柏中水,僧人提起这个名字,他想起擦肩而过的马车上传来的橘花的香气。
  僧人说:“郡王,我下山去告诉您府里的人,您在山上多坐一会儿,您进寺吧。这种天气,就算下雨也下不大,可是路滑呀,您多留片刻,不要着急走。我下山,也正好给您拿一把伞回来。”
  荀靖之说:“有劳了。”
  “郡王客气了。”僧人陪荀靖之进了寺,和管事的僧人说了一声,下山去了。
  青山幽严寺中铺着石板,石板两边的空地中生着青草,种有桐树。桐树长得很高,树叶颜色深碧,层层相叠。
  去为荀靖之传话的僧人下山不久,小雨飘了起来。雨丝很细,雨小得像雾一般。雨雾染湿了佛殿前黄铜香烛架的飞檐,飞檐下燃着三层红色香烛,几十支红烛垂着红泪,烛光明亮。
  荀靖之向佛寺深处走,寺中的僧人向荀靖之问礼,荀靖之一一点头回礼,走进了准提殿。他在回到建业之后,将一粒多伽罗木佛珠供在准提菩萨前,这粒佛珠是他从周敦平的腹中剖出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采珠人从珠蚌中剖出珍珠,他从一个人的血肉里取出一粒佛珠……这是不是太讽刺了。他沾了满手的血,杀害了一条人命,却取出了一颗佛珠。佛珠,弗诛,可是他犯下了杀生之罪。他的罪过该有多深呢,把所有死在他手中的人的血加起来,他的罪过会有多深。
  他抬头看佛殿的房梁。柏木房梁上藏着一个人的名字。
  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他有两粒多伽罗木佛珠,一粒放在了青山幽严寺,另一粒……他没有带在身上。他很少把那粒他在坊山驿中找回的佛珠带在身上,他怕自己将它戴在手上,会磨损它与佛子的关系——他不想取代佛子,成为佩戴那粒佛珠的人。
  他有多久没有闻到过佛子身上的伽罗香的香气了。
  雨雾在殿外弥漫。
  寺中的住持来见荀靖之,问礼之后,住持说:“郡王在想事?”
  荀靖之说:“嗯。法师怎么这样问?”
  “佛像上有一只蝴蝶,郡王像是没看见——郡王的心不在这里。”
  荀靖之看向准提菩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停在菩萨的肩上。
  住持说:“下雨了,蝴蝶来佛殿里避雨。郡王来佛殿里,也是来躲避什么吗?”
  他来躲避什么,躲无端的愁绪,躲与死有关的影子。死与腐败的血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藏在他的影子里,紧紧缠绕住他。有时他感到……有一条噬人的恶蛇正栖息在他的影子里,它窥视着他,等待着将他吞入腹中,拖回一场噩梦。
  北方陷落。他回不到现实中的北方,只能回到一场噩梦里。
  他看着那只蝴蝶,黑色的翅膀上似乎有绿色的花纹。蝴蝶为什么不飞走?它该受惊飞走。他感受到自己身后有一道罪恶的蛇影。
  贪嗔痴,正三毒,他的执念供养着他影子里的恶蛇——其实是他不肯放下。在房安世的府邸中对他说“别来无恙”的 ,是不是……只是他的心魔。
  在他离开通觉寺时,六如比丘尼隔着竹帷向他行礼,六如比丘尼向他行礼,不是因为他的德行高,他没有多高的德行,而是因为他的爱与恨都太执着。六如比丘尼以慈悲与同情问候他孤独的爱恨,不肯放下的人,路会走得很苦。
  苦吗?可是他不知道怎么放下。
  如果准提殿下一刻就倒塌,柏木房梁断折,“第五岐”这个名字裂为两半,他会放下吗?
  蝴蝶在准提菩萨的肩上休息,偶尔振翅。蝴蝶在躲雨,它要是睡着了,会不会做噩梦?
  荀靖之收回看向蝴蝶的目光,半开玩笑地对住持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躲避什么。如果我伸手,蝴蝶会落在我手上,或许我就知道了。”
  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伸出一只手。
  住持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盒,随后又从佛案上的瓶中抽了一枝供花,用供花的花枝在盒中蘸了一下,拿花枝在荀靖之的手心划了一下。荀靖之的手心里留下一道了很浅的水痕。
  荀靖之闻到了淡淡的甜味,问住持:“是蜜?”
  住持说:“是,郡王。”
  荀靖之说:“法师,蝴蝶不来。”不过他没有收回手,他问住持:“法师怎么带着一盒蜂蜜?”
  “小和尚不爱听老和尚讲经,小和尚不听讲时,我就拿出蜂蜜告诉他,学佛犹如食蜜,滋味甘美。”
  荀靖之笑了一下,问:“法师,学佛也要给点甜头,利诱着人来学吗?”
  “郡王,人的慧根有区别,有人天生能修大乘佛教,有人只能修小乘佛教。小乘佛教修自利之道,修者要自己修成阿罗汉,不利他人——如果修佛不能得阿罗汉果,这天下不知又有多少人,就不修佛了。如果郡王能选,郡王要选自利,还是选利他呢?”
  “法师,我没有慧根,我连自己都度不了,何谈‘利’呢。我自己困住了自己,害了自己,所以谈不上自利。利他,我知道菩萨愿意利他……我曾经认识这样的人,他有一颗菩萨心。来生我转生为猪狗、饿鬼、草木,我记不得他,我想在这一世多记他一段时间,然后以后就放下吧。”蝴蝶不来,荀靖之垂下了伸出的手,望了一眼雨丝说:“他曾和我说,南方的雨下起来很细,有时候雨珠落下来,不会打湿衣服渗进布料里,而是会停在衣服上。我总是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能记住的,好像也就只有这些了。我记得我说我要和他一起来南方,现在我独自来了南方,回不去北方了。”
  北方的二月有雪。而南方下雨。
  荀靖之忽然发现停在木像的肩上的蝴蝶不见了。
  “因缘偶合,”住持说:“郡王,请您伸手。”
  荀靖之没看见蝴蝶在哪里,迟疑着伸出沾着蜂蜜清水的手。
  一个黑影翩翩落下,停在了他的手心中。
  蝴蝶……落在了他的手上。当它振翅之时,荀靖之几乎有惊心动魄之感——一双无比轻薄的翅膀轻轻扇动,每一次扇动,都牵动着他勃勃跳动的心脏。
  蝴蝶的脚踩在他的手上,轻而微痒。曾经有人将一只蝴蝶放在了他的手心里,那时他的感受是不是也是这样……轻而微痒。
  蝴蝶忽然从荀靖之的手心中飞走了。
  来世他转生成修罗、草木、犬豕,他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连最轻的蝴蝶的重量也记不住。
  一个小童拿着一把已经收起来的伞,无拘无束地冒着细雨往准提殿跑,说:“法师,谢您借我伞!!我和我家大人从山上下来了,我来还伞啦!”
  他身后有人撑着一把玉骨伞,从雨雾里走了过来。
  荀靖之侧头,佛殿外草木蓊郁,雨水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他看见了走过来的人的脸,几乎忘了呼吸——
  他是什么时候陷入了梦里?这场梦想必已经走到了边缘,即将转折,随后就会坍塌。再多留一个片刻,请再多留一个片刻!荀靖之不敢呼吸,他不敢相信,就算是梦,他也不敢相信,他看见了——
  第五岐。
  作者有话说:
  ①公達に狐化けたり宵の春。——与谢芜村
  *《礼记·月令第六》,引用有删改。
  * 参考自太清宫礼仪指示。


第141章 禁脔2
  “禁脔要有禁脔的操守。”
  荀靖之久久看着第五岐。时间似乎在某刻静止了,第五岐没有放下雨伞,就那样任荀靖之看着他。
  谁也没有说话。
  荀靖之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认真地看着。这是梦。他梦见过多少次佛子的影子……他终于又看见了佛子的脸。
  五年了,准确地说……六年了,他们有六年没有见过了。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佛子也有二十五岁了。佛子变了一些,他好像长高了,身形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与纤细,肩宽而平,腰依旧窄,眉眼间消去了十几岁时的稚气——可他一眼就能认出他。那他呢,他也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了,他在佛子的眼睛里,有变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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