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60)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而不是艾绒的香气。
荀靖之伸手,凭着感觉去抚摸第五岐的脸,捏住第五岐的下巴。
第五岐似乎醒了。
第五岐是散开头发睡的,荀靖之感受到了自己手腕下第五岐缎子般的头发,发丝有些凉,从枕上铺开。第五岐朝荀靖之侧躺过来,将荀靖之的手放在自己的颈侧,用脸颊贴着他的手,然后静静地呼吸——似乎是还有些困意,想要继续闭上眼睛休息。
第五岐温顺得像一只佛经中的鹿。
佛子,荀靖之在心里念第五岐的小名,佛子佛子佛子,枕流药师为第五岐取了一个贴切的小名。他感受着第五岐脸颊的温度,凑到了第五岐附近,紧紧抱住了他。佛子,他每念一遍,心里就多一份喜欢。
五岐兄,每念一遍,心里也多一份喜欢。
第五岐也抱住荀靖之,摸了摸荀靖之垂在身后的头发,几乎像哄一只小狗那样,用手顺了顺他的后背。
荀靖之将脸埋在第五岐颈侧,闷闷地笑了笑,然后在第五岐颈侧蹭了几下。第五岐安安静静的。荀靖之想抽回手去抱住第五岐的腰,手碰到第五岐的腰侧时,第五岐忽然“嗯~”了一声。
第五岐捉住荀靖之的手,叫他:“奉玄。”
“嗯。”荀靖之看不清第五岐的神色,其实他不知道自己戳到第五岐哪里了。
第五岐说:“大天五事,阿罗汉亦不能免不净漏失。”
“嗯?”
第五岐说:“我不如阿罗汉,所以不要乱动了。”
荀靖之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第五岐话里的意思,一瞬之间感受到了热浪——从脖子到脸都开始发烫,连眼前似乎都有一层热雾。心跳如擂鼓。他立刻坐了起来,吓了第五岐一跳。荀靖之问第五岐喝不喝水,自己下床去倒水喝。第五岐接过来荀靖之递给他的杯子,他喝了水,对荀靖之说:“奉玄,你的脸……红了。”
荀靖之说:“……还能更红。”放下杯子,脱了木屐回到了床上。第五岐给荀靖之腾地方,荀靖之忽然摁住了他的双手。第五岐没有动,大概也不敢动,荀靖之离他很近,他把眼睛闭上了。
荀靖之在心跳声里想,闭上眼睛的意思是,他们两个可以离得更近。
荀靖之床上的十二折围屏上,画的是水纹,水纹波浪起伏,似乎带着海水的声音,催人入梦。十九日这一天,他们两个都会很忙:明日就要竞猎,荀靖之今天得去南郊查看地形,而第五岐要入宫练习吹笛。
于繁忙开始之前,在床帐中再相处片刻。第五岐的头发被荀靖之抓乱了。偷得一晌,为什么不再躺片刻呢。
十九日,第五岐离开荀靖之的宅邸后,已是将近中午的时候了。十九日,朝中放了朝假,从下午开始,官员休假,建业的狂热气氛开始在暗中酝酿,大街小巷上的人都在期待明天,一切都要等到明天——
二十日,宗室子弟、武家子弟与门阀子弟等人在建业南郊竞猎,车马填填,鼓声如雷,建业人的热情被一面面在马背上飞舞的大旗点燃,第一支射中猎物的箭飞出后,就像一点火星点燃了烈酒,建业人暗中的好奇和期待终于在明面上轰然燃烧。
人们争看射出了第一箭的高平郡王,寻找没有露过面的第五岐。武家!不,门阀子弟也有善射之人。
血气方刚的儿郎拉弓射箭,猎物的血激起更多对血和武力的渴望——整个建业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狂热而激昂的气氛中。
二十二日,一篇《观猎赋》将武力凝结于笔端,一卷文字再次推高了建业人的狂热。建业已经太久没有举办过这样的盛会了,往年的豪气与风流涌向一座曾经的都城,建业人完全忘记了北方的尸群、北方的异族、长安、洛阳……此刻建业就是一切的中心,是所有中心的中心。
建业的街上空空无人,人们倾城而出,都去了南郊嬉游。建业人在南郊等待着锦绣帷帐中传出一首首新作成的诗歌,然后立刻传抄。这才是文采风流,这才有建业的本色!在二十二日、二十三日乱飞的抄纸和高涨的气氛中,荀靖之和第五岐避开南郊的人群,在城北的府邸中亲吻对方。
空空无人的府邸、空荡的街巷,不是一场盛会的注解。没有其他人——空心的建业的空心府邸,是荀靖之和第五岐得以独处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和泉式部:黒髪の乱れも知らずうち臥せばまづかきやりし人ぞ恋しき
第185章 梅雨1
在火宅之中
四月末,朝中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众人心中都已有数:最早今年,最迟明年,陛下一定会下诏北伐。录公不太愿意在今年就北伐,建议等到明年秋后,再考虑北伐的事情。
明年……陛下说房安世一案案发后,自己被假房安世气得心痛,身体一直不算太好,他问录公如果明年他病死了、死在了建业,那他该怎么埋——是一直不入土,等十年八年之后哪一个许朝皇帝收复了北方,再把他的骨头渣子抬回去埋了;还是在建业随便修个帝陵,就把他一个北人给埋了!
是、是,如果他迟迟不出兵北伐,他就不会失败。难道他不知道北伐有风险吗?然而只要这天下不能姓荀,战争的风险就一直存在,在之后的某一天里,不是许朝发动了战争,就是许朝被攻打。这天下并不安定,一个皇帝要救护天下的百姓——他不能对不起北方的百姓、对不起许朝的列祖列宗——他作为一个皇帝,不能当一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祖宗、也对不起山河社稷的罪人!
北方崩乱之前,那时,江表门阀为什么不说话?房安世护送他从北方慌乱逃难的时候,门阀在哪儿?!现在,北方失落之后,门阀又在哪儿?!——天下包括北方,江表门阀到底在哪儿!江表门阀的舆图里,从来没有过北方吗?!准备、准备,继续拖延,拖延到鸠占鹊巢的图伦人已经想好了对策,到时候把他们一网打尽吗!
陛下是庄宗的儿子,录公从没见过陛下发那么大的脾气,他终于从陛下的身上看到了庄宗的影子,荀家的血性在陛下的血管中燃烧——天子发怒,录公一时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敢垂着头掉泪。但是第二天上朝,录公还是鼓起了勇气,再次建议陛下不要在今年北伐。
陛下有陛下的决心,录公也有录公的道理。乾佑九年后,许朝失去了北方的大片疆土,大量百姓成为了流民,陛下在建业登基,录公是个有才干的大臣,考虑到天下户口逃移、流民甚众等问题,为陛下出谋划策,建议陛下不要效仿太宗下均田令,如今已不适合再均田于民,而该废租庸调制,试行两税法。两税法有三样大的变化:
其一,租庸调制向每户征收赋役,全国人丁数变化不大,则每年征收的赋役也不会有太大差别。若实行两税法,则不以户口征税,而以田亩征税,朝廷每年提前规划好下一年的重大国事,在本年按照规划向州、郡、县下拨税务,收上来用于一年重大国事的税款、税粮;其二,两税法之“两税”指春、秋两次征税,许朝以后只分春、秋两次收税,不再多次收税打扰百姓,同时鼓励百姓以绢代替服力役。
其三,农民应安土重迁,待在自己的土地上老老实实种地,因此以往收税会对不在户籍地种田的农民加收客户税。然而实行两税法后,为了鼓励农民耕田,被征税的农民不用再按照户籍被分主户、客户,流民客居他乡耕种土地,和主户同税,不再额外加税。
从贞和元年开始,许朝实行两税法。
陛下以为,许朝自上次北伐后,已有多年未曾动武,早就积攒了不少米粮,用就是了——一年的米粮绢帛能差出多少?自庄宗统一之后,许朝南方长年安定,即使李瑰在明夷初的北伐失败,也只是败在了北边没有将战火南引,南方的底子尚在,何必只在意区区一年的赋税。
录公则坚持说,去年许朝征税的时候,没有考虑到第二年会北伐,没有征收那么多的税粮,国事开支皆虚钱粮,而今年秋天多征一些、明年春秋再多征一些,能为兵马大军提供更多保障;况且,征召兵户、训练士兵、锻造武器,也都需要时间——征战乃国之大事,实在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