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20)
乾佑八年,泽晋十五岁,和她一起去潮州,在路上吃尽了苦头。她的三个儿子年纪还太小,在路上被硕大的老鼠吓得痛哭、被红着眼睛的野狗吓得痛哭,泽晋抹了抹眼泪,又擦去安流的眼泪,抱起自己最小的弟弟,说:“我不哭了,我长大了,陪母亲一起走路。”
泽晋是她的女儿,是最好的女儿。她那时再也无法维持自己以往的傲气和体面了,抱着泽晋大哭起来。她恨自己以往从不关心国事。她以为当公主要比当皇太女幸福得多,可是原来她错得离谱——当父亲讲述长徽长公主被丈夫杀害时,她就应该嗅到死亡的表面下潜藏的危险了,她就应该告诉自己,不要因为贪图享乐而选择那条看起来更好走的路:只当一个受宠的女儿、当一个被丈夫奉承的妻子,指望着儿子为自己撑腰出气。
一个握不住权力的女人,只能任人宰割。在权力面前,无所谓男人、女人,通往权力之前的路,没有一条是容易的。她以为自己是女人,所以可以凭借着父亲的宠爱、丈夫的体面,和将来儿子的出息,走一条捷径。没有捷径。
在潮州时,她没有土地,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去开垦荒地。土地里长着野草、埋着石头,她必须靠自己的力气把一块荒地开垦为熟田,她和泽晋努力了一个月,手上都长满了水泡,只不过开出了一小块菜地。
潮州天气湿热,她在田中劳作时,忽然怀念起了北方。寒冷,潮州从不下雪,她渴望感受到雪的寒冷——即使那种寒冷会让她感受到刺骨的疼痛。
她在潮州住了两年,二哥把北方搞丢了。
三哥成了皇帝。
三哥关爱她,可她明白,有一些东西,已经在暗中发生了改变——她不只需要三哥的关爱,她需要三哥给她切实的权力。她希望自己能读更多的书、帐下有更多贤才,她希望自己能紧紧握住权力、掌管一方土地。她不想只当一个让哥哥开心的好妹妹了——就像以往只当一个讨父亲喜欢的好女儿那样。
她给她唯一还活着的亲哥哥——她的三哥——写信,在信中追忆长安的冬天,问三哥想不想回到北方。
建业下雪了吗?
骨肉之情是一种奇异的情感。恨的时候,他们恨得不对方死去,可是当怀念起对方,她又热泪盈眶。
二哥的陵墓上,落雪了吗?二哥被烧成了焦炭,草草下葬,墓室中少有陪葬之物。落得这样的下场,二哥可甘心么?
她忽然异常怀念逝去多年的长姐,怀念长姐的谋略与仁慈、怀念长姐的抱负与野心。长姐曾说,如果她有功绩,她最大的功绩是从男人手里抢回了女人做人的权力。抢,她确定长姐用的是抢字——不要指望着男人的怜悯与同情,长姐说在许朝的律法上,丈夫不用为妻子守节,而妻子要为丈夫守节;儿子可以分得父母的家产,而女儿得不到任何东西。
男人写了律法,男人说女人不可以做皇帝,而长姐想做皇帝——她有这样的能力,也有这样的野心,她要从做一位与众不同的皇太女开始,一步一步实现自己的野心。
天不遂人愿,长姐的皇帝之梦止步于隆正十九年。
她想回到长安,去长姐的成陵扫墓,扫去石像生上的积雪,然后跪坐垫子上,向长姐诉说自己的心事。长姐早已离开,而她在冥冥中抓住长姐留下的微弱火苗,那火焰在她的心中跳动,让她开口预言自己的命数。
江表门阀说她是女子,不应该掌兵,希望她把权力交给自己年少的儿子,只做一道帷幕后的声音。她不会向江表门阀让步。她渐渐明白了:男人和女人的处境和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件事无关,只和权力有关,如果她有权力,她就可以让一个男人陷入女人的处境中——他们乞求并渴望她的恩宠,仰望她的华光,希冀着从她的口中得到肯定。
抢,长姐用了抢字。是的,是抢,她手中的权力是她从男人手里抢来的,不是谁可怜她所以给她的,她不需要任何怜悯。她驻守在北扬州、她面对着尸群、她处理北扬州的政务、她喂饱北扬州的兵马,她收容南下的难民、开凿运河……这权力她抢夺得如此艰难,她绝不交出来,一旦她向男人让步,失去了一点点权力,最终,她会失去所有权力。
第五岐带回了北方的消息,作为回报,她给了第五岐几个人名,其中一个人名……她并不愿意写下,这是一位帮助齐王南渡的功臣,他在乾佑九年曾在李瑰手下任职、认识第五家——他叫房安世。
房安世,上将军房安世。如果房安世怀有异心,那他就该死,那他必须得死。权力这两个字过于难写,如今的许朝经不起太多的阴谋和背叛,当房安世的权力旁落……
权力。如果她有更多的权力,她要大雪落下时,凡有雪之处,皆是许朝的土地。
作者有话说:
①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杜甫《前苦寒行》
第160章 复生3
人名消亡史
长公主不需要丈夫,不允许自己的女儿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男人身上——嫁一个好丈夫、生一个听话的儿子……不,绝不能这样。长公主的女儿泽晋深受母亲的影响,把男人看得很淡,她对母亲的爱很深厚,在这世上,她只愿意依恋自己的母亲,因此,在成婚后,她不曾住在丈夫家,依旧和母亲住在一起。
泽晋经常为母亲梳头,玉镜台的镜子会映出她和母亲的身影,她喜欢看见镜子里她和母亲的影子,她们是相依为命的母女,是最亲厚的亲人。她知道母亲不太喜欢自己的儿子们——他们是男人,而男人总是对权力抱有无上的热忱,他们以男性的身份为傲,或许正在暗中等待着母亲的去世——他们等待一场死亡,希望在一场死亡后,凭借自己的男性身份,分食一位女性生者曾经握在手中的权力。
十二月的一天,泽晋又为母亲梳头,对母亲说:“我是母亲唯一的女儿,母亲教给我做人的道理,要我不要将目光放在男人身上,可是母亲自己因为一个男子,疏远了女儿。”
长公主让泽晋靠在自己的肩上,对女儿说:“我不曾疏远我的女儿,阿泽中午陪母亲吃饭吧。”
泽晋靠着母亲的肩,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想来柏大人今天中午很忙,不能陪母亲吃饭,母亲才想起了我。”
“唉……”长公主笑了笑,说:“你何必和他生气呢,你不用多看他一眼。”
“母亲以往绝不给陪伴自己的男子官职,可是遇到柏大人,母亲就破例了,母亲让他做自己的咨议参军。”
泽晋说的不是假话,长公主以前从来不给自己的男宠官职。
长公主曾有过几位想要官职的男宠,其中一位男宠说自己因为珍爱长公主,所以想为长公主效力,成为真正配得上长公主的人。长公主说:“倒也不必。你要是真的爱我,爱到舍生忘死,那我死了,要你第一个为我殉葬,怎么样?你的脸色怎么变了,你要是怕死,怎么能有胆子建功立业呢。”随后疏远了他。
又有一位男宠,在长公主看他尚且顺眼时,暗示长公主自己想获得官职。长公主说:“尸潮来了,你敢领兵往前冲吗?没有这种本事,就不要去丢人。你丢了人,是让人看了我的笑话,我可丢不起人。”那位男宠不死心,不久后又向长公主暗示自己想要官职,一有机会就向长公主诉说自己的勇气,长公主于是给了他一个小小的官职,把他送到了紧邻淮水的宜亭郡,让他去处理尸疫,他这一去就没再回来——人被狂尸咬了,大概也变成了狂尸,和尸群一起跑到淮水北边去了。
长公主的男宠自此之后都很安分,没人敢要官职了。然而长公主对柏中水很特殊,柏中水在她的幕府中担任了咨议参军。
泽晋总觉得柏中水不像是一个活人。泽晋查出来,贞和三年年初,母亲见过柏中水,此后柏中水不见了,然而年尾之时,他又出现在了母亲身边。他去了哪儿,母亲为什么记了他这么久……江北有人说柏中水是画皮之鬼,有人说他是死而复生的狂尸,他真的是肉体凡胎的凡人吗,而他真的没有蛊惑母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