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21)
泽晋陪母亲吃了中午饭,母亲根本不提柏中水的事情,而神志一如往常——一切都显得无比正常。可泽晋不放心,那天下午,她安排了人手,去柏中水的住处监视柏中水。她没有想到,她的人告诉她,柏中水并不在家,他好像凭空消失了:柏中水的宅子里只有仆人,没有他本人。
年关将至,柏中水能去哪儿?泽晋要自己的人监视柏中水的宅子,她倒是要看看,柏中水什么时候会出现——而他又会怎么出现。她一定要弄清楚,柏中水到底是人、是鬼,还是妖怪。
柏中水在沭阳消失了,顶着这个名字的人出现在了建业。
长公主给了第五岐几个可疑的人名,其中有一个人名叫“房安世”。房安世,第五岐对他隐约有些印象:他和叔父是连襟,发妻是婶母的亲妹妹,曾经险些命丧大屏关外。
占据洛阳的贼军首领在死前对第五岐说,李瑰一方有人告诉他,李瑰留下的士兵无法守住洛阳的长夏门,攻打长夏门就可以攻破洛阳城。如果真的有人曾向贼军首领泄露李瑰一方的军情,那么那个人一定身份不低——而长公主告诉第五岐,房安世曾在李瑰麾下担任副将。副将,身份着实不低。
房安世如今住在建业。
第五岐在回到许朝后,第一次去建业时,借用的是日本国身份,此次他再去建业,借用了柏中水的身份。一个罪孽深重的影子藏在黑暗中,至今尚未露出马脚,那他也绝不亮出自己的身份——他绝不会像傻子一般站在明光里,任人窥探。
到达建业不久,他听说了高平郡王的消息,然后听说了第五岐的消息:高平郡王在郢州杀了人,因为那个人说,第五岐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高平郡王回建业了。
第五岐的心中忽然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受,他在建业,奉玄也在建业,他们都在建业了。奉玄会感觉到他在建业吗?隔着一重重院落,他似乎能感受到奉玄脉搏的跳动。
整个建业化为灰烬,唯有奉玄和他活在其中。
然而建业人都知道,第五岐死了。第五岐尚且身在人间,可他听说了自己的死讯……他的确像是死了,只能借尸还魂,如鬼魅一般潜藏在黑暗中。
他真想再看奉玄一眼。
长公主说奉玄的表字是汝宁。如果再相见时,他会如何称呼奉玄呢?叫他奉玄、叫他郡王,还是叫“汝宁”。
汝宁,一别多年……不,奉玄。
吾友奉玄。
在夏口时,他看到了裴昙,裴昙陪在奉玄身边。凡人的情绪在他心中滋生,他嫉妒裴昙能语烟乄站在奉玄身边,他毫不在意裴昙和奉玄的关系,他只是嫉妒裴昙可以站在奉玄身边——这种嫉妒甚至与性别无关,而是一种只与位置有关的单纯的嫉妒。
本来他应该感谢裴昙,感谢她愿意陪在奉玄身边。可是他在一个瞬间抓住的情绪,是嫉妒。不是羡慕,而是嫉妒。
当他不曾见到奉玄时,他希望奉玄能够过得称心,奉玄有妻子了么,有子女了么?如果有的话,可曾过得和和乐乐?有家人陪伴,奉玄会开心一些吧。
然而当他看到奉玄时,他希望奉玄没有妻子,也没有子女。
他希望他们之间,唯有彼此,在风雪中可以如以前一般互相信任、托付生死。其实奉玄有了妻子、子女,依旧可以和他托付生死,可是他不希望那样。他们是好友,好友中包含着一个未曾写明的“最”字,他们对彼此而言,最为重要,他不希望他们之间存在其他人。
他对奉玄有所贪求,他希望自己对奉玄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爱乃爱染,与憎互为表里,这时他才明白,他的贪婪到底在何处。一斩一切斩,而一染一切染①,他的贪执落在了奉玄身上,一丝极其微弱的线飘荡在他和奉玄之间,他害怕奉玄会说:以往我很在意第五岐,可是现在我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了,比起第五岐,我更在意我的妻子和儿女。——如果奉玄将他放在了后面,他会生出憎恨,然后……才以理智奉上祝愿。
是他回来得晚了。是他选择了欺瞒。
或许他生出的憎恨不会强烈,很快就会消散,但是它会出现已经证明了他有所贪求。
复仇是执不是贪,贪与有爱有关,与恨无关。
他曾在堂庭山上坦然说出他对奉玄“是爱”。如今他再面对自己的心迹,他只能更坦然地说:“是爱。”在分别之中、在分别之后,在奉玄缺席之时,他明白了何为爱染。
老师曾说三心皆了:过去已是过去,因此过去心了不可得;现在刹那不住,瞬息间已成过去,因此现在心了不可得;而未来还未来,也了不可得。人若三心皆了,便不生执着。
而他常记得过去,对未来有所渴求,生出了贪执。
爱染。爱憎皆是痛苦,他一样都不放手。他想要什么东西停住。
第五岐在建业住了一段时间。回到建业后,他不便亲自购置宅邸,于是暂时借住在清正的宅子里,清正住在建春门附近,第五岐借住在他家,很少在天还亮着时出门。
清正怕第五岐无聊,有一天白天出门,回来后给他讲了自己在路上遇见的事情:清正在建业结识了崔琬,崔琬邀请清正去玄武湖上听水鬼故事,清正去玄武湖时,路过水目山,似乎听到了《道成寺清姬变》琵琶曲——他坐在车轿里,听不太清楚,可是他觉得琵琶声里的情绪真像一场大火。清正以为是哪个日本国使者搬到水目山一带了。
第五岐听清正说完,没有说什么,只是拿笛子为清正吹了一遍《道成寺清姬变》。
清姬追逐安珍,如今他稍稍解得其中的贪执滋味。
建业太大了,在清正的宅邸中,他听不到水目山下的琵琶声,而也不会有人知道,是他在清正的宅邸中吹笛。他吹奏《知音》:知音既遇,不见如见。可是此处没有他想要的知音。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时,他再次离开了清正的宅邸,潜伏在房安世上朝的路上,等待着窥视他叔父过去的连襟。
房安世似乎有头疼的毛病,过去几天都没有上朝。
在这一天,房安世终于骑着马出现在了路上。天气微冷,他让马侧的仆人去为自己买一个刚烤出来的炊饼。
残月未落,天色尚黑,房安世穿着一领狐绒披风,他侧头和马侧仆人说话时,第五岐看到他的颔下有……一道伤疤。一道本来被狐绒遮住,因为他侧头的动作,露了出来的,伤疤。
一股寒意冷彻第五岐的骨髓,几乎要将他冻在原地。
他的耳朵中回荡着三个字的声音:颔下疤。
他托清正买下了房安世府邸旁边的一处宅院。
然而不久后,他收到了长公主的来信。信函中除了有长公主的信件外,还装了一封房安世手写的文书。长公主在信中问他熟不熟悉房安世的字迹、事情的进展如何,在信的最后告诉他,泽晋在发现他不在沭阳了,在暗中派人找他。
第五岐于是先回了沭阳。
长公主不希望泽晋被卷入和北方以及房安世有关的事情中,从不对泽晋提起“柏中水”到底是谁,也不为他被误解的身份辩解,甚至承认了柏中水是自己的男宠,而自己偏爱他。
“柏中水”不方便到处露面,长公主承认他是自己的男宠,自有考虑:她将自己的威势以偏爱的形式借给了“柏中水”,人们可以轻视一个官职低微的小官,可是人们不能不给她面子。“柏中水”是她所偏爱的人,那么“柏中水”当然可以恃宠而骄,不经常露面、不出席他不喜欢的场合,他还能够借她的权力处理一些靠自己不太容易处理的事情,借她的庇护摆脱一些多余的纠缠。
不过“柏中水”不太好摆脱泽晋的监视。第五岐担心再被泽晋监视下去,他去过建业、还会去建业、以后在建业的各种行踪,迟早都会被泽晋挖出来。
于是长公主对自己的女儿说了一次重话,她对泽晋说泽晋不该一直盯着柏中水看,柏中水是她的爱宠,不应当被她的女儿一直盯着。
泽晋去了建业。随后,“柏中水”被陛下叫去了建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