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325)
崔琬说:“殿下安心,崔琬一定将信送到。”
“崔琬,”长公主叫了一遍崔琬的名字,叫他的姓时,将语调压得重了一些,她说:“你是南崔,出自宣城裴家。皇嗣的母亲将出自你宣城崔家,不是卢家。宣城在更靠东的地方——建业也好、宣城也好,你要提醒你祖父,皇室的根基在长安,你家的根基在长江下游,长安或长江下游都是宜居之地,久在中游住,是离家远了。”
长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对崔琬说:“让你久住在佛寺里,并非我的本愿。”
崔琬礼数周全,他挺直了身体,身姿端正,抬手向长公主行礼,道:“崔琬知道。”他回复长公主说:“人在世间,有万种不得已,殿下对崔琬,情义深厚。录公行事有误,殿下受累了。”
“我听说你近来在寺中抄写经文。”
“是。”崔琬回道。崔琬近来一直住在大护国寺中,不能出去,唯有长公主和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来看望过他。崔琬以往是个喜欢聚会的人,如今独住,日长无事,为了打发时间,便日日手抄经书——
他现在明白高平郡王困居在高平郡王府时,整日抄写《隆正文英》的滋味了:抄写诗文经书可以静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空熬时间,那时间就变得太漫长了。
长公主问他:“我倒也知道些佛理,可方便问你抄的是什么经么?”
“崔琬抄《金刚经》,正抄第十八品,佛问须菩提,自己有肉眼否、有天眼否、有慧眼否、有法眼否、有佛眼否。”
长公主说:“是《金刚经》啊。我父皇晚年爱读《金刚经》,亲手注经。我那时被流放南方,困居在潮州,思念父皇时,就请求县令允许我去佛寺一趟,有时他会允许,我就去佛寺,听法师讲《金刚经》……我与父亲相隔千里,竟只能靠经文与父亲维持着联系,我祈愿自己诵经时足够虔诚,使父亲能在读经时知道我的思念。”她说着抬眸看向崔琬,“阿琬,我知道困居的感受,你是好儿郎,我看重你,我不将你久困在这里。”
崔琬微有动容。润物无声,长公主是一个女人,这是她的长处——长公主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她不大爱笑,平时身上总是带着属于天家人的庄严,但是她愿意以高贵的身份说出自己的人之常情,崔琬被她话里的子女情味与对自己的关怀所打动。
他听说高平郡王为长公主送了一卷《宝雨经》,他当然知道那意味什么——面对着长公主,或许他和高平郡王一样,只能爱戴,难以生出憎恨。谁不希望自己能被一位贵人看着双眼,以真情相待呢?
崔琬想起人情琐事,对长公主说:“殿下,我听说阿昙在建业。我在佛寺,偶然听来上香的人说,您见到小翁主了。我去了秋浦,如果舒迟或周家人问起这件事情,我该如何回答?”
“你倒是心细,我竟然忘了这件事情。我是从阿泽那里来的,刚刚看过我的小外孙女,昙娘是个奇女子,把我的小外孙女带回给了我,她是我的恩人。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昙娘将我的外孙女带给了我,是为了让我不要为难周鸾,然后她就去毗陵找周鸾了。”
“是。”
“周家阿鸾也是个有趣的人,他不该是录公的外孙。”长公主感叹了一句,然后对崔琬说:“阿琬既然不久后就要离开建业了,此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不如在离开之前,陪我散散步吧。我外甥八郎在建业,我知道你们二人是老相识了,我们去他的府里找他,叫他出来歇一歇,和他去水目山上走走。他也略通佛理……可惜阿岐不在,阿岐要是在,那就更好了,若是四个人,正好两两对坐,我们去水目上闲坐清谈,消磨长夜。”
崔琬说:“得殿下相邀,是崔琬的荣幸,崔琬愿意陪伴殿下之侧。不知道宛春侯一向可好么?”
“北方将有大战。千钧系于一发,不知何时坠落。阿岐守在北方,是受苦了。”长公主想到了第五岐,问崔琬:“阿琬,你看我外甥和阿岐的关系,比起你二崔如何?”
不待崔琬回答,长公主说:“自然是不相上下的吧。阿岐深爱我外甥,我外甥也同样关怀他,二人肝胆相照。阿琬,你也要护好你的好友,不要让崔涤遇险。”
长公主话里有话,她要崔琬保住崔涤。崔琬想起来崔涤,轻轻抬了一下眉。清原……
崔琬和崔涤有过过命的交情。年少之时,青春勃发,意气非凡,人活着真有无限希望,以为什么都有可能。崔琬一直以为自己和崔涤是一样的:崔涤敢投身行伍,他就敢去争一个进士身份,他以为他们都可以不靠自己的家世,只凭自己立下功业。
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崔琬以往从未怀疑过,自己和崔涤都会在许朝的国史中留下名字,他以为二人的区别只在于,他要名列儒林传,而崔涤是做了将军。
二十多岁时,他毫不怀疑“留芳后世”四个字与自己有关。
活到三十岁,他不再是无忧少年了,如今他是五品官,官职不算低微——岂止不算低微,才三十岁便做了五品文官,其实已是荣耀非凡。然而,他到这时才知道,想留下好名声并不容易,“留芳”绝非易事。况且,世间诸事,原来竟是时势造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并非单凭人力、心愿就可以得到。
《金刚经》云“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人之心,原来皆是妄心,虚假如水中之影——崔琬年少时以为的必然之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是只凭着年少意气,不知道何谓天高地厚,才生出的一厢情愿。
他在寺中抄经,在经卷中发现了一张不知何人留下的诗笺,那诗写得很好: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
骅骝拳跼不能食,蹇驴得志鸣春风。①
时世之中,寒家子弟仕进无门。鱼目混珠,泥沙俱下。骅骝在野,蹇驴得志。崔琬自嘲,他或许也算是蹇驴——
他如果不是宣城崔家子弟,又怎么会如今便做了五品官员?
他是宣城崔家子弟,一路升迁,如今被扣押在了建业。
而崔涤是武家的崔家子弟,他被扣在了秋浦。
崔琬近来很少笑了,他以往是个爱笑的人,微微一笑,笑的时候眯起眼睛来。他察觉到自己很少再笑了,他忽然怀疑,是不是他和崔涤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化了不少呢。他和崔涤……何尝摆脱过自己的出身。
他总以为自己和崔涤的感情没有变化,南下之后,崔琬依旧常常和崔涤互相通信。崔涤诉说自己的抱负,崔琬从来都不泼崔涤的冷水——崔琬从来都支持北伐,也从不怀疑许朝将会北伐。崔琬以往一直以为,他和崔涤立场相同,他们两个将长作知己。
崔涤在外任职,记挂崔琬,经常给崔琬寄各样东西:荒诞不经的故事、桑沃酒、韦诞墨、玻璃身的羊毫笔、给崔琬母亲做狐裘的狐狸皮……
崔涤向来以稳重示人,唯独会对崔琬发些抱怨,他和崔琬说南方的蛇虫太多,崔琬回信笑他经得了风霜,经不了眼前的蛇虫,笑完告诉他,自己随信给他寄了雄黄香包,让他不要忘了找出来带在身上。
崔涤在信里向崔琬回忆北方的大雪——他寻得了银心笺,用来给崔琬写信,银心笺用沉水香一一薰过。崔琬不必说什么,崔涤自然清楚,他的伯玉喜欢闻沉水香的气味。崔涤说自己薰完笺纸,将笺收在手里时,风忽然吹了过来,他手里的一叠银白的笺纸落了一地,他便想起了大雪。
崔琬知道崔涤为什么想起了大雪,不是因为纸落在地上的颜色像雪,而是因为纸曾在雪里落了一地。崔涤曾在卢州给他写信,在信里说,卢州有紧急军务的时候,信使冒着大雪传送急信,狂风一吹,军帐忽然被吹开,碎雪飞了进来,纸片在风里飞起,最终落了一地。
崔琬将过去的事记得很清楚,他在大护国寺中住着,无事可做,有时就回忆往事,一桩桩、一件件,他想起了很多崔涤写给他的信件,信纸不在眼前,但他记得崔琬写过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