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37)
覆舟山有佛门,但这不重要。覆舟山是杀生剑的来处,杀生剑的前尘叫血罪,出佛身血。没有人再拿起血罪或杀生剑,但是一桩与死有关的恶事已流了满地的血。他们该去一个高处,血海无法吞没的高处。
车马向覆舟山走,车轮碾地,在黑暗中发出清晰的声音。
车马在街上走,好像走在冥府沉寂无人的街道上。
建业的水是冥河的水。
车轿外有众鬼行走,隔着帘帷,他们看不见彼此。
什么样的鬼……
骷髅,狂尸,马面牛头之鬼、在海水中泡得胀大的鬼、血淋淋的断头鬼,父亲墓室壁画上的飞虎,母亲空空的衣袍,手、吃梅花的妇人……
被狂风吹起的雪,如飞雪一般的樱桃花,何处的樱桃花。洛阳。北邙之鬼——
红轮西坠,沧海尘飞,朱颜皓首,转头都做北邙鬼③。北邙山前朝下葬的鬼,胆怯的书生、割肉的孝子、凶暴娇媚的虎中美女、提灯说佛法的舌头……
群鬼如潮水一般涌来,吹拉弹唱、到处乱跑,十分吵闹。
贺兰奢在鬼群中回过头,手中没有拿着无方剑。
他们相向而行,阴阳隔绝,两两不见、绝不相见。
车轮在建业寂静无人的街道上滚动,在车轿的帘帷之后,第五岐垂下了头,他一直攥着另一个人的手——
他的好友的手。
他感到这世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
准提是一支名笛,亦在他的手中。
然而,三月末尾,无人在夜中吹笛。
作者有话说:
①生死去来,棚头傀儡,一线断时,落落磊磊。——世阿弥
②寒山《世有多解人》。
五罪:《大乘大集地藏十輪經》卷三:“有五無間大罪惡業,何等爲五?一者故思殺父,二者故思殺母,三者故思殺阿羅漢,四者倒見破聲聞僧,五者惡心出佛身血。”
十惡:與“十善”相反的十種惡業,即殺生、偷盗、邪淫、妄語、兩舌、惡口、綺語、貪欲、瞋恚、邪見。
③ 《牡丹骷髅》的《叹世》唱词。吕止庵《集贤宾·叹世》:“迅指间红轮西坠,霎时间沧海尘飞。正青春绿鬓斑皤,恰朱颜皓首庞眉,转回头都做了北邙山下鬼。”
北邙就在洛阳北边,是高级墓葬聚集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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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衡带来的是一个残酷世界,他问真(形而上者),韦衡极大地冲击了奉玄的三观。房安世所象征的是一个荒诞的世界,即“乱”,他问权力意志,他的行为直接冲击了第五岐。给佛玄一点缓冲休息的时间,在下一卷,奉玄会给出面对一个残酷荒诞的世界的解答,那是他的道:向世界复仇。
全文应该会有四种对世界的观点:真(韦衡)、乱(房安世)、仁、梵。前二种更接近对世界的提问(对人而言,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后二近更接近回答(人面对世界要【怎么做】),希望后续章节能把后二者写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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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在《安魂曲》中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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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能看见的妇女
水中的妇女
请在麦地之中
清理好我的骨头
如一束芦花的骨头
把它装在琴箱里带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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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能看见的
洁净的妇女,河流
上的妇女
请把手伸到麦地之中
.
当我没有希望
坐在一束麦子上回家
请整理好我那零乱的骨头
放入那暗红色的小木柜,带回它
像带回你们富裕的嫁妆
.
——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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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兰,会有人珍惜你的骨头。
第170章 本心1
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清晨到来之前,山间有雾,天边微微发紫。
山寺的客室中没有床,只有卧榻。罩着卧榻的粗麻帐子在经年累月的清洗后,变得薄而透光。
荀靖之借着透过帐子的暗淡不明的微光凝视第五岐。
佛子……
其实“佛子”这样的小名,是二十岁之前才会用的名字。过了二十岁,佛子该有了表字了。
六年,荀靖之明明觉得这六年已经太过漫长,漫长到他好像要这一辈子都走不出这六年,然而,时间忽然又像是一弹指就过去了。
佛子的眉毛还像以前一样,每一根眉毛都整整齐齐的,眉形锋利,却又比剑眉秀美。佛子挑眉和蹙眉时,格外好看。他的鼻梁挺直,荀靖之觉得他的鼻子像母亲。
枕流药师的鼻子很好看。
然后是嘴唇……
荀靖之希望用手指轻轻碰一下他的嘴唇。
佛子静静地躺着,如果他不曾呼吸,荀靖之会生出一种错觉,觉得躺在自己身侧的是一具白瓷烧制的尸体。
尸体,或许那也不叫尸体,而是一种像傀儡或未曾妆点的佛像那样的东西。
佛子生得白皙,荀靖之知道和佛子一比,他的肌肤会被衬得发黄。
他睡得不安稳,他怕自己睡着了乱动,压到佛子,又怕自己会说梦话——他说梦话吗?他不知道,但大概是不说的。
躺在他身侧真的是第五岐吗?
他想把第五岐搂进自己的怀中,第五岐昨夜一直攥着他的手。第五岐攥着他的手时,他知道自己不需要说话,他们两个之间不需要说话。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金戒指还戴在他的手指上,他未曾摘下。
如果他曾经生气……生气?生什么气呢,他向来很难对着第五岐动气。他们都是肉体凡胎的凡人,有力所不及之时,有疲惫之时,或者也有胆怯之时。五岐兄曾一次一次安慰他,他希望自己也能是第五岐的依靠。
累了,就互相靠着吧。
名笛准提就放在第五岐的枕侧,传说吹起准提,就能梦见想梦见的人。五岐兄不曾吹笛,他说:“吾友已在身侧,不愿再见其他人。”
再见其他人,恐怕梦里会有血色。
假冒房安世的人已经死了,荀靖之难以想象那是怎样残酷的一场死亡,他不同情假房安世,只是觉得他的好友要独自面对一切——一直面对到假房安世死去,未免……太残忍。
好友。
在未成为朋友之前,原来他们早在六岁时就见过?
他毫无印象。
他想起太极宫中模糊的岁月,他记得镜子的金光、颤巍巍的步摇,母亲身上有浓郁的瑞龙脑香。
宫人贞娘的额角上有一块胎记,牡丹开花的时候,她将牡丹的花瓣贴在额角上遮住胎记,牡丹开败了,母亲入宫看自己时,为贞娘在额角上画了一瓣红色的牡丹花瓣。
宫人竞相在额角描绘牡丹花瓣。
隆正……这是太久太久之前的年号了。
隆正风流,早已随风流散。
他以为他和佛子的缘分起于乾佑,其实早在隆正年间,他们就见过彼此了。
他用目光代替手指,描摹佛子的长相。
如果隆正这个年号长久地持续下去……
他以为世间将迎来一个盛世,而原来这世间有太多阴影与裂痕。二舅……他都已经忘了二舅的长相了。有人离去,就会有人顶上来,母亲去世后,走到了前面的人是二舅。
或许三舅说得没错,没有哀太子,天下没准会更差。或许三舅说错了……
可是没有或许。
乾佑年间,幽州二月的一场雪后,他遇见了第五岐——他用假的身份,过所上的名字是“扬焰”。
扬焰、扬焰。荀靖之默默重复这个名字。
在一场雪里,他遇见一个假名字。
五岐兄年少时,皱眉的时候,眉间会有一个浅浅的“川”字,他的眉毛自年少时就好看。在紫铜佛像之前,他摘下发带,他不只有英气的双眉,还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自己在何时动心了呢,是不是就是在紫铜佛像面前?
那是一尊什么佛的塑像,他早就忘了……
他只记得,那次第五岐就在他身边睡过觉了。第五岐说自己累了,需要小睡片刻,请自己为他守一会儿,然后他就真的合上双目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