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352)
许朝现在没有皇帝!长公主殿下不承认秋浦的那个婴儿是皇帝。
那个婴儿可以长公主殿下的侄子,也可以是长公主殿下的敌人。
许朝暂时没有皇帝——这不是大事。许朝绍德五年,先帝高宗去世,先帝庄宗哀毁过度,在兄长过世三月后才肯登基。如今离先帝孝宗过世才不到一个月,许朝如何等不得?!
长公主殿下要曹霸围住秋浦,死死围住。她倒是要看一看,江表门阀子弟比不比得上她荀家子弟——她外甥靖之被迫守城三月,江表门阀不肯派出援军,那她今天就要看一看,江表门阀孤军守城,能守几月。
她已经恨极了那群道貌岸然的南方公卿子弟。她儿子的死、她哥哥的死、她外甥彰之的死、她另一个外甥靖之受的苦、她女儿受的苦……桩桩件件,她早已恨极了江表门阀。她绝不让他们好过!
曹霸受命围攻秋浦郡城。
江表门阀不如高平郡王,守城守了一个月。
九月中旬,崔涤留守荆州,高平郡王荀靖之自荆州带轻兵渡江,自宣州之西截断支援秋浦的宣州兵马,随后到达秋浦,与曹霸汇合。
高平郡王到达秋浦郡城后,登山观察秋浦郡内地形,与曹霸商议,命士兵在秋浦城外修筑土坝,阻断秋浦附近汇入长江的支流的流水。
十月初二,秋浦已连降两日暴雨,曹霸使士兵开坝,将积聚的河水引进贯穿秋浦郡内的饮马河。饮马河河水暴涨,一夜倒灌秋浦郡城。
十月十一,卢鸿烈等门阀重臣命令家仆在夜中烧毁自家居所,随后身着官服礼服,穿过水灾之后的腌臜街道,前往秋浦行宫。破晓之前,众人整衣、饮酒、奏礼乐,携婴儿皇帝在行宫中自焚。
若不自杀……一旦秋浦城破,众人皆成阶下之囚,届时只能连带族人毫无尊严地去世——累朝公卿子弟、百年门阀士族,一朝斩首弃市,其死将与猪狗之死无异。
不可沦为阶下之囚。
十月十一日夜中,秋浦燃起了大火,火光越烧越大,黑烟滚滚,金红吞天,几乎染红了长江的江水。高平郡王和曹霸等人守在城外,竟然也能感受到城内的滔天热浪。
江表门阀赴死,城内士兵军心涣散。秋浦郡城开城。
高平郡王荀靖之带兵赶往行宫,曹霸带人冲去了江表门阀的家中。入城之后,分别之前,荀靖之请曹霸帮他寻找毗陵周家的周紫麟,再找一找崔琬的祖父崔公。
一定要找到周紫麟,让他活着。
至于崔公,江表门阀重臣,活与不活,其实他不能活……荀靖之找崔公,只是给崔琬一个交代罢了。
另外还有人需要活着。荀靖之希望另外有一个婴儿可以活着。他在进城之后,不敢下马,一路骑马狂奔,冲进了禁苑,不顾宫中的滚滚热浪,前去寻找自己的表弟——他舅舅唯一的儿子。
晚了。
荀靖之听见了婴儿的哭声,尖锐的哭声,戛然而止。烟雾巨大,呛人口鼻,荀靖之下马之后夺过一个救火的士兵手里的水桶,往自己身上泼了一桶水,就要冲进殿中。
大殿的匾额熊熊燃烧着砸了下来,荀靖之冲到门槛附近,被火势逼得后退了一步,他的侍从赵弥看见了他想进殿,眼疾手快,冲过去一把拽住了他,不许他再往前走一步。
荀靖之怒火中烧,回身抽了赵弥一鞭,赵弥大声下令:“保护郡王,郡王不能进殿!”
一众士兵跪在大殿前滚烫的石板上,请荀靖之停步。
荀靖之骂赵弥“妨事!”赵弥依旧不松手,荀靖之被赵弥拽着,怒到极点,踹了赵弥一脚。赵弥额上青筋暴起,依旧不肯松手,对荀靖之说:“郡王,你今天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不能松手,因为我不可能看你去送死。”
殿里断断续续有婴儿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微弱,被“轰隆”一声梁柱倒塌的巨响淹没。荀靖之抬头看向大殿,被烟雾呛得眼泪直流。
烫……
火浪滚动,烫得吓人,可是荀靖之同时又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他拔出了身侧的杀生剑,对赵弥说:“松手!!”
赵弥说:“不松!”
荀靖之把剑搭在了赵弥的脖子上。
赵弥毫不回避,甚至伸头让荀靖之手里的杀生剑贴在了他的脖颈上,他说:“郡王不想一想第五将军么?这剑原来的主人要是在这里,他会与我做一样的事。我要拦下您,我没有错!!”
赵弥的脖子上流出了鲜血。
赵弥没有错。
荀靖之看见了血,手腕一软,他愤怒地将杀生剑扔在了地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两个字:“救、火!”
救火。
士兵提着找来的木桶、瓷瓶、铜盆种种可以盛水的东西去井中打水,一次次向着大殿地泼水。水汽蒸腾,和烟雾混合在一起,焦糊味、上品香料的香味、肉被烧熟的味道,木头断裂声、奔跑声、水在水桶里晃动声……
种种声音交杂。
荀靖之找了一个木桶,一刻不停地奔跑在水井和大殿之间。
有人在火里爬动,荀靖之忽然看见火光之下有一个人影,荀靖之提着桶冲向那个影子,赵弥立刻跟在荀靖之身后,向大殿左侧跑了过去。
荀靖之向那个影子前面泼了一桶水,其他士兵见他泼水,也向那地方泼水,火焰暂时熄灭了,烟雾滚滚,遮住了影子。不久之后,那个影子艰难地爬了出来,咳嗽不止,然后颤悠悠地站了起来。
大火在他背后燃烧。
荀靖之借着火光看清了他的样貌:他还很年轻,有一双眉尾微微下垂的眉毛,如今皱着眉,眉毛便垂成了“八”字。
……卢雅?
卢雅穿了一身官服,他才不过二十岁,竟然也已做穿青袍的官员了么?江表门阀子弟,真是年轻有为。卢雅的怀里抱着一个东西,似乎是一个婴儿。
卢雅以往是个遇事便爱痛哭流涕的人,如今抱着那东西,并不哭泣,他低头看了一眼抱着的东西,再抬起头,神色木然。
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荀靖之,张了张嘴,叫他:“郡王……”
荀靖之叫他:“卢雅。”
“呵。”卢雅忽然笑了一下,眼泪直直从他的脸上滑了下来,冲去了他脸上的炭粉,留下两条明显的痕迹。他说:“郡王,原来是你啊。你曾经救了我的命,如今你来拿走我的命了。你会放我走吗?”
他举起了手里的东西——似乎是一个包裹在黄袍里的婴儿,未曾发出声音,不知道是死是活。
荀靖之瞥了赵弥一眼,对卢雅说:“你把孩子放下,我放你走。”
卢雅一眨不眨地盯着荀靖之,双目变得赤红,他的神色渐渐癫狂,忽然大喊了一声:“不可能!”
“可能,我说可以,就是可以。你既然叫我郡王,你该知道,我是一位能说得上话的郡王。”
“哈哈,郡王,好大的权势。”卢雅说完,抱回了手里举着的东西,拿手指碰了碰那小东西。
荀靖之不敢说话,怕激怒了卢雅。赵弥派人去找弓手了。
卢雅呛了烟气,痛苦地咳嗽了几声,再次抬起头后,又问荀靖之:“你会放我走吗?”
荀靖之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会!”
“会……会?你骗我。你骗我!!”卢雅忽然暴怒起来,他急切地说:“我祖父死了、我伯祖父死了、我父亲死了,我祖母要殉节,我母亲要死——我全家都死了!!你放过我,呵呵,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有什么用呢?!我的家都没了,我能去哪里,你放我一天,我不过也只能多活一天!”
荀靖之压低了声音,使自己听起来足够冷静,他问卢雅:“那你为什么要出来,不和你祖父同死?你想活,是不是?你想活。”
“是。”卢雅没有否认,他说:“我想活。他们都喝了酒,我没喝,我知道酒里有毒。我还年轻,我想活着。不过啊,我在火里爬着爬着,忽然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