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228)
四郎是个仆人,习惯了低着头驼着背走路,说话时不敢看主人的眼睛。南海郡王的两个儿子在逃亡路上没少取笑他,他们要他跪在地上,说他活该跪在地上。然而,南海郡王现在不许他随便跪在地上了,他若看到他低头,就拿鞭子抽打他,要他必须挺起背来,要他拿出上位者的气魄。
四郎第一次因为一个名字、一个身份,获得了权力。这权力最初十分微小,只是不用低头、不用细声说话……可是到了北地,这权力开始变大了。
他叫薛叔莲,是南海郡王的儿子,被许朝奉为上宾。他不但不用低头了,他还抬起了头,可以鞭打自己的仆人、发卖自己的仆人。他渐渐明白了权力的滋味。五感如此清晰,他喜欢触摸上好的绸缎,喜欢隔着水听歌伎唱长短句,喜欢香炉中麝香的香气,因婢女的手指碰到自己而脸红心跳……
然而他和南海郡长得不像,然而他认识的字太少了。南海郡王害怕被许朝人识破自己的谎言,于是他要四郎遁入空门。他说四郎身边的那个仆人——自己真正的儿子——会因为无法舍弃“主人”,而一同遁入空门。
遁入空门吧,没人会追究一个比丘曾经的身份。
四郎说自己想成家,不想遁入空门。
南海郡王说:“你这是想死,事情泄漏后,我们会一起死。”
死。
四郎并不想死,他从未看破红尘,但是人问他时,他说自己已经“看破了”。看破了什么呢?
或许只是隐约看破了,这世间唯有强力才是真实的。武力是一种强力,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人害怕能打伤自己的人,其实怕的是武力;他害怕比自己高贵的南海郡王,南海郡王害怕比自己高贵的许朝皇帝,高贵的原因,乃是权力。
四郎在岐山祇园寺修行,三年后受戒出家,法名是寂照。真正的薛叔莲在白马寺出家,法名是昙澈。
四郎当着三师发愿,成为了比丘,比丘具足三义:乞士、怖魔、破恶。比丘受戒时,六欲天的天魔自知世上自此又少了一个自己的下属,内心震动惊恐,因此比丘乃“怖魔”。比丘破烦恼恶、无明恶,与贪嗔痴正三毒恶。比丘需要乞食生活,以此磨练自己的恭敬修行,不食荤腥,在乞食时将佛门的福田布施给众生。
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寂照。
怖魔……他在发愿时,便觉得做比丘是一件十分讽刺的事情,第六天魔王真的少了一个下属吗?后来他想,确实讽刺,这倒不是因为他不诚心做比丘,而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魔。
宗教轰然倒塌,教义不过是写在谎言上的废话。世上无彼岸、无来世,无神佛,也无妖魔。
人只活一次,地狱不再令他感到恐惧,因为地狱不存在;净土也不使他再生向往,因为净土亦不存在。存在的只有任万物生长而毫不动情的天地。
他入道后,众僧以为他出身高贵,皆高看他。师父很少惩罚他。
他不想削去头发,于是他可以留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他傲慢了,师父便劝众人说:“寂照本来就该高傲一些,他的身份不一般嘛,你们不必和他计较,这也是他的劫数。”这是他出身的劫数?可他的出身,其实太平常普通了。他身体强健,师父说他能舍弃名位早早遁入空门,已有慧根,于是要武僧教他武艺。他背诵佛经很快,有师弟说:师兄不愧是郡王的儿子,我听说南朝宗室和士族,都能文能诗——他觉得好笑,一切都很好笑,而背经书又和他的出身有什么关系呢?他与南海郡王、南朝士族没有丝毫的血缘关系。
他背诵佛经,修习剑术,下山乞食。北人种麦子,他忽然异常怀念南方的水田。麦子抽穗时,药师要下山采药,他喜欢听师妹阿那耆尽宁药师在离山前,在山里到处喊“师兄”寻找他。尽宁取了一个长名字,她说这样别人就会记住她。山里回荡着“师兄”、“师兄”的声音。
五年、八年、十年……
他要在佛门修习多久呢?悉达多王子舍弃了自己的国,是因为他有国可舍,而他本来什么都没有。他不曾舍弃什么,他只想获得什么——如今他身负剑术,他想娶妻生子、建功马上,过一种世俗的生活。他多次给南海郡王写信,表达还俗的愿望。
南海郡王一次次要他等待,后来他不再伪装下去了,他要寂照一辈子不许还俗。
博取功名?这是笑话。沈朝已经灭亡,沈朝的薛叔莲——一个敌国的宗子——要安安静静活着,能苟延残喘已是幸事,他怎么敢期待自己能光明正大活着?更何况,他不是薛叔莲,他是个骗了皇帝的骗子。
寂照问南海郡王:“若我一定要还俗呢?”
南海郡王说:“我先与家人痛快自尽,你独自去领欺君凌迟之刑。”
寂照不想死,他要等着看南海郡王怎么死,等他死了——谁还管得了他?那时,他就要还俗。
南海郡王的命可真长,他活了十五年、十六年、十七年……他有时会给寂照写信,好言劝他,他说寂照如果太寂寞的话,不如收一个徒弟,不想收徒带个学生也好。
寂照在佛门修行,成了人们口中的“寂照上人”。
阿那耆尽宁药师手里拉着一个孩子、抱着一个孩子,过来找他。她说自己抱着的孩子叫兰奢,手里牵着的孩子叫勉儿。勉儿年岁稍大,看谁都斜着眼睛。寂照的佛经修得很好,他能读吐火罗文等西域文字,知道兰奢有善好之意,他逗弄师妹抱着的兰奢,兰奢刚刚学会说话,抓住了他的手指,叫“大……大……”
寂照在似乎在一瞬间体会到了成为父亲的感受,一个幼小的生命向他发出声音。
他看着兰奢长大,后来成了他的老师。
兰奢说自己姓贺。
再后来,他亲手杀了说自己姓贺的兰奢,因为……他们这对师生,实在是太熟悉对方了,兰奢大概一眼就认出他了,偷偷跟踪他。那时他已是房安世了。学生打不过老师,他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
一心归命,不会疼的吧。
然而有人告诉他,在李瑰的军帐中,贺兰奢的哥哥曾说:他觉得他的弟弟出事了,有一夜他忽然心痛如绞,疼得从床上掉了下来,如同要死去一般。
疼吗?
兰奢疼吗?他不知道。
那天,贺兰奢终于不再跟踪他了,他把剑拿在手里,出现在他身后,小声叫他:“老师?”寂照转过身,一剑刺中了贺兰奢的心脏,贺兰奢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只来得及瞪大了眼睛,然后眼神变得涣散。
贺兰奢死在寂照的剑下后,寂照发现贺兰奢根本打不过他,这不是因为贺兰奢太年轻了……而是因为,有人削去了贺兰奢右手的一截拇指,他根本拿不稳剑。他把剑拿在手里,只是拿着罢了,他几乎不可能刺伤他的老师,大概也从没想过要刺伤自己的老师。
可是他的老师回身给了他一剑。
疼吗?
寂照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疼到无以复加。
兰奢这个孩子,总爱惹祸,这次是惹了谁呢?是谁如此狠心,削去了他的拇指。他抚摸贺兰奢的手指,那手指渐渐失去温度,变得僵硬。他砍下了贺兰奢的右手,埋葬了他的尸体,将他的遗物扔在了离他埋骨之地很远的乱坟坑中。
他已在军中任职,空余的时间不多。不过他记得兰奢深恨荀淳名一家,于是他抽出自己不多的时间,为自己的学生了却了心愿:他杀了荀淳名全家,连荀家的狗也没放过。
第165章 安世2
乱。
假房安世将自己的过去描述的很简略,他对第五岐说:“我本来没有名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四郎。我在小时候被卖给了沈朝南海郡王府,入了奴籍,做了仆人。南海郡王一家在高宗朝投靠了许朝,带了我这个家仆一起出逃。我和南海郡王的次子差不多大,南海郡王怕许朝先礼后兵,最终会害死他全家,所以调换了我和他次子薛叔莲的身份,想让我当他儿子的替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