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问剑(147)
躺在床上时,剑神很快睡着了,而他久久难以入眠。
林煦发现自己的心不再像一个修士。
身为修士,心境应该是稳定的,不为外物所扰的,可如今他的心上下起伏。但这样的起伏也不算全然的坏事,他好像变得更了解自己了一些。
他发现对他而言,爱比恨更容易。
恨一个人太累,爱恨交加的感觉更是反复拉扯,煎熬万分。所有的情绪对修士而言都是幻象的觉受,他为何不选择轻松一些的情绪,把难熬的、背不动的放下。
偷偷吻上剑神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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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正半梦半醒。
他睁着眼睛,面前已经走过了无数场幻境,甚至即将感知不到道阳的存在。
魔人的眼睛可以看见死去三日之内的人的灵魂,但玄正不知道自己能看见,他以为自己所见的都是正在上演的真实。
他看见曾经有一个名叫卫岳的少年天天追在道阳身后,说自己以后长大了要保护哥哥,这样哥哥就不用每天辛苦练剑了。
道阳说练剑不辛苦,这是他乐意的事。少年总是不理解。
后来少年魔堕,在道阳的严格管束下,他一直没有伤人。道阳去了登剑阁后,逐渐有传言说道阳和玄正同为掌门座下门生,关系比兄弟还亲厚。少年敏锐地觉察到了一些苗头,焦急告诉家中,想让李家人把道阳叫回来。
李家人虽然意识到了同样的事,最后得出的解决办法是尽早给道阳安排一门亲事。
卫岳深受打击,一念化魔,他恨极了李家所有人,要把他们都烧死。清醒过来的时候,李家的人已经全部死于他的手下。
他痛哭着,跪倒在地上祈求道阳的原谅。
道阳用剑的样子很奇怪。
明明一样在流泪,亦动了仁慈之心,手上却毫不犹豫地挥剑了。他的心念和身体仿佛不再合一。他的心里有一番对错、手上却有另一番对错。
“对不起。”这是道阳的心。
道阳的剑却与他的心截然相反,何等冰冷无情。
从那天起,卫岳爱的人不在了。
魔人卫岳认为是道阳杀了道阳。
是一个不爱他的道阳杀死了爱他的道阳。他每年在曾经那个道阳的“祭日”上折菊倒酒,一边计划向现在的道阳复仇。
他的想法在常人眼中无比荒谬。
可是魔人眼中的是非对错本来就是荒谬的。任何想要试图理解魔人的人,最终都会陷入不可理喻的境地。
换了旁人看过这段记忆,最多觉得卫岳是个疯子,可韩玄正快疯了。有那么一瞬间,他居然真的相信曾经存在过一个爱着卫岳的道阳。
他不要,他要所有的道阳都只爱他。
他挣着那降魔网,躺在床上,一遍遍问道阳,你曾经是如何看卫岳。
道阳说没有什么看法,卫岳是曾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借住过的义弟。
“那我呢?”
“你是我师弟。”
玄正只觉得无望。他想他早该明白的,谁在道阳的眼中都是一样的,终究都是兄弟的关系,没有人比其他人更高贵,或是更卑微。
道阳是个出色的修士,在他的那双眼睛里,众生就是这般平等。
“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弟。”道阳说,“我可以不信我自己,但我信师尊的眼光。”
玄正更伤心了。
道阳有多少个师弟并不取决于道阳,取决于师父的心情,心情好了,再多收几个,他就不是唯一的了。
他要的是独一无二。
玄正这才发现他一直紧攥着道阳的手,快把道阳的手指骨掐断,道阳没用半点灵气,也不曾说痛,神情淡然。
玄正一下子就清醒了,松开手掌,猛然吸一口气惊坐起来。
怎么可以输给魔堕。
道阳拍了拍他:“你不用担心,师门那边我会瞒住的。”
不是、不是这个问题……玄正害怕自己像卫岳一样,做出让道阳伤心的事。他们之间的情谊本不该这样的。修士间纯净无暇的灵魂之交,不可以玷污尘埃。
“阿琭。”玄正哽咽,终于把那句话说出口了,“我们从此以后不必再见了吧。”
此刻的别离是一种慈悲,还能给彼此珍存一些美好的回忆。
省得之后悲剧骤生,什么都不剩了。
第118章 苦海天机·十二
“为什么不必再见。”
玄正凄然:“因为……我很在乎你。”
“好啊,那你在乎吧。”
道阳顺理成章地接受了,反应平淡无比,好像听见和喝水吃饭差不多自然的事。
“但那是你的事,你不能决定我怎么做。”他说。
次日。
道阳开始带着玄正逃亡。
为了不让林煦和剑神为难,他选择不辞而别。
若是让他们知道了,登剑阁一旦问起,小弟子不说就是对师门不敬。相信剑神能懂他的用意。
他准备带着玄正去一个没有人烟的地方,这样玄正害不到别人,亦能免遭追杀。
玄正红着眼说这不值得,竟然为了一个魔人背弃师门。
道阳说值得,他不是单单为了玄正,而是为民除害。他下不了手杀玄正,又不能放任玄正在外面作乱,亲自看管是最好的选择。
至于他在不在师门,都不重要,天道存在于四海八荒的每个角落,不论他身在何处,都能做个修士,这就够了。
玄正想道阳真是冷静到了极点,背着师门逃亡这种事像极了私奔,居然能被师兄算计得一清二楚。
他后来发现,从此道阳再也没喝过酒。
道阳曾说,喝酒是因为清醒的头脑锐利得像刀,割得他的灵魂都疼。
还很吵闹,每时每刻都在转个不停。
对修士来说这不是好事,他必须得把脑袋关了。
玄正从前不信,以为那只是道阳贪酒的狡辩。
如今看来,居然都是真的。
道阳买了一口宽阔的棺材,把玄正放在棺中,幸运的是没人开棺检查。他瞒天过海,拖着状态极不稳定的玄正,一路清扫所有魔堕留下的痕迹,滴水不漏。
实在累的时候,他躺进那棺材里和玄正挤一挤,浅睡一会儿再起来赶路。
玄正很不恭敬地想,生同床死同穴大概就是如此。他觉得师兄好像变了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
他从前都不敢想道阳一整天都不嘻嘻哈哈会是什么模样,现在他见到了,道阳面如冰霜,只知盘算着埋头赶路。
遇上大雪封路的时候,道阳飞上山壁,然后用绳索把装着玄正的棺材拉拽上来,没有什么能阻止他。
道阳带着玄正一路跑到了大海的边缘,看样子实在没有路了。
道阳说,书上写海面上有许多无人的小岛,我们去吧。
玄正看那海域茫茫一片,完全不知哪个方向才有什么小岛,他又看向道阳,道阳的眼窝陷下去,风尘仆仆。
坐在礁石边喝着葫芦里前天接的雨水,一双眼瞳望着滔滔海水,闪起浪花般的光。
“怎么去?”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去。”
除了继续往前奔逃,他没有退路,他必须保住玄正。
他疯了吧。玄正难过地想。
道阳本该是登剑阁里肆意逍遥的天之骄子,为什么要陪着他在这鸟不生蛋的沙子边上,狼狈地喝雨水。
“……”
过了好一会儿,玄正开口说:“师兄,你回去吧。”
道阳背着光看他一眼,发黑的影子中,唯有双眼如刀。
“你为何要和我在这里蹉跎?”玄正心中充满酸楚和不舍,“师兄,我可以发誓绝不会做出有辱师门的事,我会一个人老死的。你不必再跟着我了,回去吧。”
道阳不说话,喝光了那带着泥沙的雨水,抹一把嘴。
他开始砍树。
其实他的乾坤袋里有船状的法器,为了防止有人循着法器的光芒追来,他准备砍木头做个船。
船很简陋,几根圆木拼在一起用绳索绑住,能漂浮在水面上。与其说是船,更像是插了一根帆的木排。不过他是修士,遇上风浪也不要紧,掐个诀就能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