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问剑(11)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一切已经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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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大会落下帷幕。
剑神和道阳玄正一道回了桃花山居。
今天道阳高兴,说要吃顿好的。他总能找到理由吃好的,哪怕只是他高兴。
剑神有些意外。
他记忆里的师父早已辟谷,除了酒,别的什么也不吃,时常坐在门前的桃花林里喝酒。
师尊说,那是年轻时和玄正仙君一起种的,他们不听话,掌门师父就罚种树,犯错一次,种一棵树。
后来剑神也被罚种树。可他喜欢的不是桃树,是梅树。他说冬天也要有花,要一年四季有花才好。还说以后要种足十二个月的花,此方谢罢彼开花,这样山中才不冷清。
道阳却说不行,必须只能是桃树,他家的桃花就是常开不败的,用不着别的花。
饭菜备毕,仆人退去,院中只剩三人。
剑神酒量不佳,道阳喝的酒,他得稀释许多倍才能喝,饮了一杯便不喝了,道阳也不劝酒,各喝各的。及到兴头之时,道阳看向剑神:
“你是棘溪人吧?”
剑神沉吟片刻:“仙门中人,不问籍贯。”
“不必瞒我,你那剑不是复刻林家小子的,一看就练过千百回了。”
道阳喟叹道:“你很苦吧。”
剑神端起酒杯,尽管那酒杯已经空了。
他的视线往下垂去:“……您何出此言。”
“苦不苦,你自己知道。我看你的剑,也知道。”道阳沉默了一会儿,“你离家多久了?”
玄正停下筷子,用眼神示意道阳别说了。
剑中所见不必尽说,平白戳人痛脚做什么呢。
剑神的剑,一看就是漂泊之人的剑,孤苦无依,天地为家。真如他曾经所言,就是无根无源之人。他们原本还不信,见过他的剑,才信了。
离家多久。剑神已经记不清了。
亡者之渊里时空的规则和外界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时间和空间不是均匀分布,某些地方的千百年,只是外界的一瞬间,而另外一些地方过了一瞬间,外界已过了无数个轮回。没有人能计算那里的时间,时间在那里也没有意义。如果一定要计数,只能数他经过了几个呼吸。
曾有试图数自己呼吸的人,他们发现怎么数都数不到尽头,越来越巨大的数字带来越来越深的绝望。
最终绝望掐灭了他们的生命。
剑神唯有苦笑:
“仙途之人,何来有家。”
一旦入了仙门,便与凡尘中的一切渐行渐远,包括家人也要舍下。修士的寿命动辄数百岁,凡间家人寿数不逾百年,若是舍不下,只会徒增痛苦。
何况……前世亲友皆因他而死。
他拉着白水鸿自爆气脉,想同归于尽,却没有成功。
白水鸿被救回来后,反手就把他的亲友戮以泄愤。
他在深渊的苦海镜前看见这一切,只恨自己不能把白水鸿碎尸万段。
如今回想起来,他的恨意依旧不减分毫,还想再杀一次白水鸿。只是天地不允许他这么做。
苦海镜告诉他,白水鸿是这个世间的气运之子,杀不死毁不掉。
他不相信,结果上次刺杀白水鸿,天地就时光倒转。倘若他再杀白水鸿,也不知会再生出什么事端。
这一次,只要他能保住师父、亲友……
这时道阳给他夹了块排骨,落在他的碗里,打断了他纷飞的思绪。他抬眼,道阳师尊正对着他笑:
“说什么没有家,只要你想,我和以宁这儿就是你的家。”
剑神一愣。
仙门中人,师父的院子就是第二个家,师父就是第二个父亲。
但是他很清楚,无论哪个家,他都已经没有了。
第9章 出世修道·九
无论哪个家,都毁在他前世错误的决断。
倘若他没有被白水鸿的假象蒙骗,倘若他收徒更谨慎一些,他在意的人都不会死。
他们都受了他的连累。
道阳说:“错不在你。”
从前就是这样,师父总能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然后冷不防地丢给他一句话,针灸似地就把他给扎住了。
剑神:“您可知我犯了什么错?”
“这我不知。但我知道你心里有愧。不管因为什么,我只想说错不在你。就算错在你,那你现在胡思乱想也没有用,还不如我直接告诉你一句,错不在你。”
师父年轻时的脾气比后来和缓多了。要换了从前,他一有胡思乱想,师父就掰下桃树枝打他了。
每次打他,就是叫他止念。仙门中人如非必要,不可起心动念。凡起心动念,必须做到。
可是人是肉体凡胎,怎能说不起念便不起念。
若打也打不好,师父就罚他跪香,直到心思清明为止。
剑神说:“受教了。”
“让剑神受教,这我不敢当。”道阳忽然不正经地一笑,“不如这样,你叫我一声爹,从此我的桃花山居,你随便进……哎哟,玄正,你干嘛夹走我最后一筷子肉!”
道阳委屈巴巴。
玄正拿起酒杯饮一口,轻飘飘地搁下筷子。
“玄正老贼,看我不打你……怎么好意思和师兄抢最后一口吃的,长幼规矩你都忘了。”道阳捶他。实际韩玄正比他还大两岁,只不过道阳先入门的,所以叫做师兄。
院里又热闹起来了。
剑神不禁莞尔。
他很少真正的笑。这笑意宛如冰溪乍融。不是惯常的冷笑讥笑,稀奇极了,像春风不期而至。
“先吃饭吧。”剑神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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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武大会结束,林煦和陆成南一道回院。
黄土小路上,甘草峰的斜阳照出丛丛深绿的树影。
陆成南绘声绘色地描述他今天的遭遇:
“我在演武大会结束之后,去找我爷爷说事情,结果我还没开口,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居然一开口就对我说:休想。”
陆成南打小见了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
不管他心里想什么,他爷爷都能提溜出来。
他小时候以为所有人都这样,还纳闷为什么自己不会读心术。
后来发现只有他爷爷这样,修为比他高出许多,年纪大的,见过的人多了,才能有这本事。
林煦问:“你想了什么,他叫你休想?”
陆成南低头,踢了一下路上的石头子,有些不好意思。
“就是……我想做剑修。我爷爷是气修,他一直把我当气修培养,所以叫我休想。”
林煦表示理解。
今天确实有很多气修的弟子想要改做剑修。
气修的师父们现在都在忙着打徒弟,打得鸡飞狗跳。
“我以前不懂剑修有什么好……直到看了剑神的剑,你知道吧……”陆成南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从小爷爷告诉我,我不适合做剑修起步,剑修多少有点病。今天我有那么一瞬间恍惚,我感觉自己好像也病了,而且这感觉也不坏。”
林煦关切地问:
“你这样说自己,会不会有点可怕?”
“不不不,不可怕……哦,可能我在说不可怕的时候,我已经病了。”陆成南琢磨着说,语言一时难以组织,“一想到因为剑神得病的弟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就又好了。”
“哦,你好了就好。”
“我爷爷没觉得我好,他觉得应该打我一顿,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林煦思考了一会儿:“你怎么今天说了那么多个‘觉得’?”
“这是重点吗?!林雅照,你也病得不轻吧!”陆成南奇怪地看着他,“你们剑修最擅长的莫非就是把天聊死?”
“你觉得、我觉得、他觉得,这些觉得都是绊脚石。”林煦踏进院子,说道,“该如何就如何,没有觉得,当下立断。把这些‘觉得’,都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