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识酒沾唇(6)
她失魂落魄,像癔症发作地絮叨,而她卧床的夫君无法回应,只是落下了两行泪。
荆夫人讷讷开口道,“明日不是吉利日子……唉,也罢,就依你吧。”
“万万不可。”
顿时所有人都看向属玉鸟,它的声音和青年男子无异,语气中也满是遗憾,“人活一世,就如海中扁舟追寻灯塔一般,索求着欲望。荆少爷要是了却执念,便油尽灯枯了,丹药也救不回。”
一阵寂静之后,荆小姐不再压抑的哭声在屋内回荡,众人都面露悲伤,我也同步跟进了泪腺,还未准备完毕,就见荆年出了房间,便紧跟其后。
他竟是又去寒风里砍柴了。
我就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没有跟他搭话,因为根据目前采集到他的数据,分析结果为:他有99%的概率不会搭理我。
对我而言,人实在过于复杂,就像我前一个时辰还觉得荆少爷是活该,现在又被他和荆小姐之间的感情打动。
荆年也会被打动吗?在什么时候?
最后一节柴掉下木桩时,少年收起了柴刀,我站起来跟着他。
只见他进了柴房,并且要关门。
我用手掌卡住门,说:“荆年,我们谈谈。”
他蹙眉看着我,我抢先道:“你现在是不是想说我这个人实在是太没脸没皮了,还跟着你。”
“你到底要干什么?”他语气不善道,“你都是仙长了,我身上没任何对你有价值的东西。”
“我不是仙长。”
“那你为什么和另外一个仙长一起?”
“说来话长,反正都是误会。”我诚恳道,“而且他们已经不会怀疑你偷衣服了,你也不用装作不认识我了。”
“认不认识都无所谓。”
“可是你把我从雪里挖出来,还给了我灵石,属玉仙长给了我很多,我现在可以还你了。”我拿出绣着鸭子的荷包,递到他面前。
他皱眉打开我的手,“不用还了,我又不是修士,要它也没用。”
“那就离开这里,去天邑城,拜入仙门,这才是你想要的,对不对?”
语毕,他突然放开了门,伸手将我拽进去。我还来不及高兴,就被甩在了地上。
他看起来,比让我别靠太近的时候,还要危险。
柴房里很黑,他的脸完全隐在阴影中,唯有那把半人高的柴刀,寒光冽冽。
“你知道了?”
“是啊……我知道了……我可以帮你。”我莫名开始结巴。
荆年没说话,只是缓缓走近,像鬼魅一般,没有脚步声,取而代之的是刀尖划在地上的刺耳噪音。
我很讨厌这种声音,他让我想起维修时,激光切割身体的感觉。
于是我伸出手指抵住了刀尖,仰头蹙眉,“我要是不高兴,就不帮你了。”
荆年没再走近,他静静在原地杵了之前有一柱香的时间,虽然看不见,但我总觉得他琉璃瓶质地的眸子在上下审视我。
就在我要憋不出了的时候,他收起柴刀,喃喃了一句,“我真是糊涂了,一个傻子能知道什么。”然后扔进了一旁的草堆里。荆年跟没事人一样,开始在地上铺今晚过夜的被褥。
他语气漫不经心,“你要怎么帮我?”
“属玉仙长人很好的,可以拜托他引荐你,哦对了,他还有个师叔,脾气很大,但脑子不太好的样子……”
荆年已经铺完了被子,大步一跨,打开了我身后的门:“好了,时候不早,你快回客房歇息吧。”
“话还没说完呢。”
“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他嘲讽般轻笑一声,把我从地上提起来,“快回去吧。”
“不简单我也可以学。”
人工智能之所以能做到仿生,不正是因为优秀的学习能力吗?
荆年的耐心终于耗尽,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为何要学?你做事没有目的吗?”
我想也没想,就答道:“因为我很好用。”
很好用的仿生人。
是31世纪最前沿科技的结晶。
我信心满满,背靠响彻整个蛮荒大地的风声,对他发出试用邀请,他却迟迟不答。
于是两人就这么僵持在门口,荆年的睫毛上沾了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入眼中的琉璃瓶,转眼就没了踪迹。
瓶中有弱水三千。
隐约听见打更人敲着锣走过门口,夜很深了。
他到底还是退了一步,敷衍道:“好吧,那你证明给我看。”
第6章 当前版本号:79
不管怎么说,这太突然了。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看着他冻得微微泛白的嘴唇,便自作主张关上门。
屋内稍稍回暖了些。我对荆年说:“我要想一想,想好了再告诉你。”
“快点。”
“不要再对我用命令了。”我警告他。
“不是你说的吗?你很好用。”荆年嗤笑一声,“这么快就要反悔?”
“没有反悔,只是你权限不够而已,你的话我会自己决定是否听从。”
“你的决定,就是放着舒服的客房不要,睡柴房吗?”他已经在薄薄的枕席上躺下,斜眼看着我,“我可没有多余的被子给你。”
柴房的地板湿滑阴冷,唯一的暖意,来自天窗投进来的,荆少爷房间里的暖光,不过几步之遥。我记得,哪怕是一张宣纸,都散发着好闻的墨香。
我问荆年,“去了天邑城,你是不是就能穿好看的衣服,住又大又暖和的房间了?”
他吹灭了黄豆般的烛火,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呼吸清浅绵长。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
你我皆是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荆年想去天邑城,我便帮他,至于背后的缘由,无需探寻,也无法探寻。就像地上陈年累月的青苔,被方才的柴刀划开一道丑陋口子,隔开一个人和一件物。
虽然答应了荆年,要好好想想怎么证明我很好用,但思考毕竟是个极其耗电的过程,漫漫长夜,我选择将电量用在更实际的用途上。
于是我后退几步,靠坐在被风吹得岌岌可危的门板前。
温度有所上升,角落里不知名的虫鼠更为活跃,发出苟且的声响。干草和薪柴横堆,霉菌与湿气缠绵。荆年穿着雪白的中衣,躺在这凌乱肮脏的柴房正中,像培养皿里突兀出现的无菌生物,如此违和。
不过,这里的人好像将这种违和感称为“仙”。
我又坐直了些,将试图涌入的寒流堵得更死。
本以为睡着的荆年突然转过身,问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用树枝在地上随意划拉了个:七十九。
型号为SWP(sweeper/清除者),当前版本号为79。
“以数为名,未免太草率。”他沉默片刻,拿过树枝,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戚识酒。
“你以后的名字就是这个了。”
“我都说了不要命令我。”
他没理我,阖眼,这回是真的睡了。
我也闭眼,进入待机模式,并未设置定时,因为每过一个时辰,就能听到打更的锣声。
腊月的冬日头升得晚,更声能响到辰时。
但最后唤起我的并不是那锣声,而是一阵急切的拍门声。我开门,看到了秦属玉,素来温吞的他此刻一脸焦急。
“昨晚死人了。”
“怎么会?荆少爷昨晚不还好好的吗?”
他面色沉重,我上个疑惑还未解开,更惊人的消息又传来:“死的不是荆少爷。”
我跟着他去了外院,远远的,肆虐了整晚还没歇停的风就将浓重的糊味送过来,十几具焦炭般的尸体并排摆放在雪地上,皮肉都烤融化了,骨头却依旧和雪一般,白得刺眼。
的确是身中蝎毒之人的症状,不过这速度实在太快,仅仅一晚就成了焦尸。
秦属玉没说过这毒能传染,他们是怎么沾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