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识酒沾唇(12)
有液体落在胸前,滚烫如火星,但顷刻间又冰冷滑落。
我不可置信道:“荆年,你哭了?”
心率加快,血管收缩,血压升高,短暂性缺血伴随生理性心脏疼痛。
的确在哭。
但他不愿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安静地流泪。
琉璃瓶中的弱水溢出,凝结成冰针,刺在我的仿生皮肤上,恒温系统好像坏掉了。
但坏掉的东西好像不只有它。
比如我无法计算出荆年为什么哭,根据采集的数据,最好的反应是恼怒又嫌恶地让我滚,最坏的是给我一刀。
无论哪个,都不能对我造成实质伤害,但现在,他像个普通的十几岁孩子,不知所措地哭泣,我却心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
上次出现这种情况是几十年前了,那天也有一场大火。
第12章 以后可以养狗
我说过,大火对我来说并不少见。
少见的是废墟里还残余的生命。生命探测仪鲜有在我工作期间响起,所以那天我记得格外清楚。
唯一的幸存者是个平民小女孩,她被掩埋在尸块下,奄奄一息。被送到临时收容所后,靠仪器维持生命,这里人力和资源有限,所以我偶尔去帮忙,她知道是我将她带回来,每次都会微笑以示谢意。
然而,当她逐渐恢复,拔掉那些仪器的导管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自杀。收容所里的仿生人护士看到现场后,摇头叹气:“没办法,毕竟就剩她一个人了。”
仿生人信佛很奇怪,我听见她说: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统计数据显示,工作以来,我清除过数百万名遇难者,只有这个女孩选择了自我清除。
我冥冥之中察觉到,荆年也在清除着某种东西,无力感再次笼罩我。
费劲扯出被压在他膝盖下的衣袖,转而去擦他的泪痕。“你为什么哭?”
是因为痛苦吗?还是因为被打动呢?
这两种情绪正是在他身上尚未采集到的。
荆年背过头去,拒绝被安慰。他白皙的脖子上泛着气血上涌的红,像匠人烧制青瓷时一时不慎调大了火候,带出几分杂色。
但总归多了些粗糙的真实感。
声音略有沙哑,但仍旧恶狠狠的。“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如果是生气的话,又要绕回去到那两种错误的计算结果了:让我滚和砍我一刀。
我依然不知他哭泣的理由,但总归要道歉。“对不起,我不该擅作决定。”
他无动于衷。
我又试探着问道:“我还能算好用吗?”
荆年总算回头瞥了我一眼,骂道:“榆木脑袋!”
是金属脑袋,我在心里更正。
好在他脖子上的红色渐渐消退,荆年冷静下来,拭去脸上残留的痕迹,又恢复成往日里冷淡的模样,居高临下地问道:“你要这么多灵石做什么?昨天不是还有很多吗?”
“现在没有了。”
“怎么用的?你又没买东西。”
“就是……用了啊……”
仿生人想充电有什么错吗?
和那么多灵石失之交臂,还要被这么数落,实在是得不偿失。我甚至觉得有些委屈,伸手就要把他从身上推下去,却又被箍住了手腕。
荆年双唇紧抿,盯着我命令道:“不许动。”
“你也要把我卖了换灵石吗?”我总觉得以他的性子,以牙还牙的可能性很大。
他挑眉,“你脑子里只有灵石?”
“才不是的。”
“哦,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设定」。”他冷哼一声,随即露出浅笑,“我有一个建议,你听听可好?”
我无语,就他这副把人禁锢着动弹不得的架势,也能叫提建议?
荆年确实也不打算和我商量,他干脆地命令道:
“你,和我一起去五蕴宗。”
“什么五蕴宗?”
“天邑城里排名第一的宗门,居然没听说过?”
我回想了一下,方才当铺的小道童确实提过。“我只说过要帮你进去,我自己可没打算去。”
连人都不是,怎么做得了修士?何况我还要等总部信号的,不能离初始位置太远。
“你会想去的。”荆年似乎早就预料我会拒绝,徐徐道来,“之前那两个仙长,虽然缄口不言,但我知道,他们来自五蕴宗。只要你去了,灵石想要多少就有……”
“我跟你去。”我毫不犹豫改口。
现在没有比充电更重要的事。
“好。你记住,在宗门长老面前要好好表现,才能让他们收下你。”他松开我的手腕,视线在捏出的红痕上扫过,语气愉快了些。“那我们就是各取所需,再合适不过。”
我下意识将手腕缩进衣袖,不满道:“你说完了?快起来吧。”
“不行。”
“为何?你还想做什么?”
哪怕是我理亏在先,现在也有了几分恼怒。
但或许是荆年天生就具有和别人不一样的兴致,见我生气,反而露出来饶有兴致的表情。“没想做什么,只是——你虽答应了我,但谁知道下次会不会又和今天一样,趁乱把我丢下。”
“你这人真奇怪,还在山上的时候,就让我先走,为何现在就变成我丢下你了?强盗逻辑!”
“我不管,总之,你要给我个保证。”
这是因为刚刚哭一场顺便觉醒了小孩子的撒泼无赖吗?
我无奈问道:“需要我发誓么?”
“不,发誓也能说谎。”
真是荒唐话,荆年说我会撒谎,无异于贼喊捉贼。
但仿生机器人有独特的保证方式。
“你伸手,一根手指给我。”我对他说。
荆年揶揄着对我伸出了右手小指,“怎么?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要像小孩一样拉勾吗?”
我握住荆年的小指,指腹朝上,穿过脖颈上的信号接收器,贴着内侧按下。
他泛凉的皮肤触到微型指纹锁的一瞬间,我的瞳孔边缘亮起荧蓝色的光圈,又迅速熄灭,脑海里的提示音说道:
【临时权限首次建立,期间双方将直接交互传递信息。】
荆年没注意到我身上微弱的变化,倒是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刺激到,猛得就要收手,但没成功。
我维持着握住他小指的动作,说道:“你按住这里不动的时候,我和你都不能说谎,这是我们那里的规则。现在,我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把你丢下了。”
不能说谎,是直接传递信息的通俗说法。
荆年指节颤抖如蝶翼,他竟有些惴惴不安。
我被他的情绪传染,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喉骨在他的指节下缓缓移动,有些痒。
半晌,他才开口道:“荒谬。”
区区莽荒人,眼界狭窄,不信我的说辞。
我不服气道:“哪荒谬了?”
“我记得小时候,府里有一只狗,很听话,我给它戴了项圈。”
“你还养过狗?”我判断荆年不是喜欢小动物的人。
“没养,是老爷让买来的肉狗,戴上项圈拴在柴房里,冬天就杀了吃了。”他冷淡道,“人都养不活自己,还养什么狗?”
“你还是谎话说得比较好听。”我松开了他的小指,临时权限解除。
“说不准,以后就能养了。”
“我好歹救过你,你却骂我是狗。”
“狗比你听话多了,有卖主人的狗吗?”
第13章 普通共犯
不等我纠正他的用词“主人”,荆年已从我身上挪开,淡淡道:“起来吧。”
被压制的状态解除,我迫不及待要站起,却再次重心失衡跌坐在地。
始作俑者若无其事地抬起我的腿,略带嫌弃地说:“好脏。”
赤脚跑了三天才到天邑城,当然脏了。我指着荆年脚上的鞋:“嫌脏就把鞋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