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年不识酒沾唇(37)
我们进入了徐锦的回忆。
水滴声愈发密集,最后竟如泄洪一般从沙丘顶端迸出,沙砾眨眼间变为湍急水流,原来这里本是一处瀑布,落入脚下河流,如经脉血液,流经整个山谷,复原它原本的生机。
再看向骸骨跪着的地方,只剩几簇晶莹的浪花。
不变的,只有瀑布上翻涌的魔气,顷刻间,将水源搅得浑浊腐朽。
对岸不紧不慢走来位少女,约和荆年相同年纪,正值豆蔻年华,巧的是她穿了一身春衫,手里还拿竹签串着半只糖渍苹果,显然才从庙会回来,行走间大喇喇地踢掉了鞋子,脚趾圆润,像白生生的水仙茎。
她低头瞟了眼水面,随即将苹果咬在嘴里,跳了下去,身姿轻盈,如山间稚鹿。
魔气能噬人体肤不假,沾湿的皮肤寸寸凋落,又神奇地新生出柔荑,河水也重新变得清澈。
果真是以身净瘴。
宣凝上岸后,我才得以看清她容貌,五官与荆年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琉璃眸子。但组合起来却风格迥异,一个清丽一个妖异。
或许是相由心生。
梦中人看不见我们,因而只需做安静旁观者,荆年神情专注,看着她咽下最后一口苹果,突然回头笑道:“你们来了!”
荆年眼神亮了一瞬,但脚下依然纹丝不动。
原来山谷里又进来一行人,穿着和我相同的蚀艮峰弟子服,走在最前面的是徐锦。他这时仪容整洁,精神状态也正常。
他恭敬地对宣凝鞠了一躬,道:“师尊,寻了你半日无果,师弟师妹们都很担心,你去哪儿了?”
宣凝下意识将果核藏在背后,忽闪忽闪眨着眼睛道:“我……为师绝对没有跑下山去玩!”
徐锦自然看到了小动作,但未拆穿,只道:“弟子有要事禀报。”
“先别告诉我。”她歪头,全然是不谙世故的模样。“你说,是坏消息还是好消息?”
弟子们倒是习以为常,面对这位身为上仙转世,还背负着守护人域不受魔气侵扰的重责的师尊,相处方式更像是哄小孩。
“回师尊,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和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
“首先是好消息,这届渡业大会上个月才圆满结束,蚀艮峰弟子表现都不错,各大宗派的掌门一直都想借此机会,上门拜访您,拜帖已经送过两轮了,今日又呈了些重礼……”
“不见,那些老头子可太烦人了。”宣凝连连摆手,“这明明是坏消息。”
“坏消息呢,是天邑城外,又有村子闹了夜息,染疫的村民正等着师尊的血救治。”
“这么大事怎么现在才说?救人耽搁不得。”
于是便急急让弟子们拿来储血珠取血,看着浅胭脂色的珠子逐渐转为嫣红,宣凝的嘴唇有些发白,她蹙着眉头,问徐锦:“得了夜息的人有多少?这些血够么?”
“约有数十人,血是充裕的。”徐锦安慰道:“师尊不必忧心,我们会派人处理好。”
“过些时日,我去看望那些疫民。”宣凝舒展开眉头,拍拍河边已被她摸得光滑可鉴的石头。“一直呆在宗门里闷死了,我连河底有多少根水草都数清楚了。”
弟子们却异口同声劝道:“万万不可,师尊,师祖说你道心不稳,若是贸然出山入世,恐将酿成祸患。”
“哪有这么严重?一个个的,就知道恐吓我。”
眼看着宣凝就要置气,徐锦便出声提醒道:“师尊,还有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呢。”
“说。”
“您记不记得,去年长老们在魔域救了几个被魔修掳去做炉鼎的少年,你挑了个收作了徒弟?”
“有点印象,我好像挑了个最好看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柏少寒。”
第37章 桃源之外
“哦,柏少寒他怎么了?”
徐锦无奈道:“师尊忘性真大,方才不是说到上个月的渡业大会么?拔得头筹的便是柏师弟,回来后茶不思饭不想,说什么也不愿再在蚀艮峰上炼丹了,要去巽风长老座下修无情道。”
“稀奇,放眼整个修真大陆,修成无情道的也是凤毛麟角,毕生都耗在上面的大有人在,让他再斟酌斟酌罢。”
“可柏师弟心意已决,近来也不再与我们一同练剑了。”
“岂有此理?他翅膀硬了,觉得呆在我这蚀艮峰是折辱他了?”
宣凝因不能下山,正心中郁结着,正缺个发泄的出口,当即就出了秘境去找人,剩下一众弟子面面相觑。
她翻遍了八座峰也搜寻无果,最后在山门外台阶上,发现了醉倒在地现出仙鹤原形的门童,迟疑片刻后也追下台阶,果然看见了负剑下山的少年,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
人赃并获。
她喊道:“柏少寒!站住!”
少年回头,警惕地拔出长铗,夕阳照在赤红的剑身上,璀璨更甚晚霞,却暖不了他眼里的寒霜。
算算时间,这应当是近二十年前的柏少寒,彼时他还不是心狠手辣阴晴不定的柏宫主,也没遮挡面容,眼神虽有些少年人的孤傲,但绝不像隔着纱布那般瘆人。
他看清来人是谁后,收起剑,也不行礼,只淡淡颔首道:“师尊,你怎么来了?”
“我要是没来,你不就擅自下山了?”
宣凝虽一脸严肃,可光溜溜的脚背上还沾着草叶,怎么看都不太着调,柏少寒懒得和她说理。“你来没来,我都是要下山的。”
“去哪儿?为什么不向我禀报?”她这会儿是真生气了,掌心已凝聚出灵火,蓄势待发。“今天非得教会你什么叫尊师重道!快出剑,我倒要看看你多大本事。”
柏少寒的手却迟迟未握上剑鞘,只静静问道:“师尊,你下过山吗?”
宣凝以为要拿她偷去庙会说事,便矢口否认道:“没有。”
他没接茬,而是继续道:“我说的下山,不单指天邑城,还有更远更辽阔的土地。师尊你也知道,最近城外饥荒不断,夜息又出现了,我必须去看看。”
“宗门不是已经派人带着储血珠去救那些疫民了么?”
“不,夜息不会平白无故现世,定是魔修为之。”柏少寒垂眸道:“实不相瞒,当初和我一起被魔修掳走的,还有相依为命的家兄,至今仍生死未卜,也许此行,能找到线索。”
“做了魔修的炉鼎,且时日已久,只怕是性命堪忧了。”
“弟子知道,但还是不愿放弃。”他面朝如火的夕阳,“我拜入宗门,不是想早日飞升过神仙日子,而是为了解救那些和我一样经受魔物摧残之人,行凡人不可行之事,知凡人不可知之物,修仙者本该如此,不是么?”
宣凝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目光坚定的少年,掐灭灵火,合掌道:“既然如此,我和你一起去。”
“但大家都说,你必须待在宗门里。”
“哼,他们管不着,我每年溜去庙会,不是照样也瞒过了所有人么?”
言罢,宣凝才意识到说漏了嘴,讨好地笑道:“你会帮我保密的,对吧?”
不苟言笑的少年只凉凉瞥了她一眼:“师尊,你脸上糖渍没擦干净。”
她惊得伸手一摸,果真如此。
柏少寒正色道:“其实大家都知道你去庙会的事,但天邑城尚在仙门的管辖范围,因此无妨。但现在不然,师尊,你会违背宗门历代定下的规矩,你想好了么?”
“想好了,不会反悔。”
她说着,已经施展轻功抢先一步出发,柏少寒也紧跟其后。
他们飞了约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一个偏僻的小村落,慎重期间,二人落地之前都施了隐身术。
按理说村落都选在依山傍水之地,好开垦田地,种些庄稼养些牲畜自给自足,可这儿别说田地荒芜,就连草根和树皮,都被刨得干干净净,只剩树叶逃过一劫。明明太阳才落山不久,正是赶牛回棚的时候,可家家户户早已锁门熄灯,牛棚里空空如也,万籁俱寂,唯有夜息香浓郁的甜味,仍活跃着往口鼻里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