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9)
唐跞给他解释:“也不是,方总可没空管你衣食住行,我是在替你打算,人都说‘三十而立’,你也快了,现在基本能算事业有成,虽然没暴富,而且你喜欢瞎捐,但应该不至于像坊间传闻那么夸张,房子嘛……我猜你家那边可能不缺,你也没打算过,可钱搁着也是搁着,就算是为了长远考虑,不考虑在平城置办点什么?”
江倚槐思考片刻,做一个“懂了”的手势,摸出手机看起来:“我找找。”
突然这么听话,怕不是白日撞鬼。
唐跞挑了挑眉,望了一眼,就看见江倚槐正在搜索框里打“平城租房中介”。
“……”如果可以,唐跞想退回半分钟前,把江倚槐那个“懂了”的手势打掉。
他懂什么了?他根本没懂!
江倚槐划拉着屏幕:“暂时没符合的,我再看看……公寓那边急吗?”
“咳,不急,”唐跞认真想了想,觉得自己迟早要被噎死,这都什么跟什么。他没好气地解释道,“公司缺什么都不会缺你住的,你也别瞻前顾后,优先考虑自己就行。”
大厦顶端的广告幅高悬而下,一连三幅的版面,醒目得很,约莫是什么小明星的演唱会预告。
唐跞拐弯时瞟了眼,借此想起一件事:“不过……最近公司新成立了一个男团,似乎还有两个单独的苗子,应该都往你那边公寓里安排,你不是一向喜欢安静么?那帮小孩子应该有的闹。”
江倚槐这人,脾气谦温,惯常幽默,搁在哪儿都是块和事佬的好料子。他不摆架子,所以在外界看来是个很好相处的人,不熟悉的人也不会害怕他,熟络了的就更不用说,唐跞拿唇齿当兵戈,天天和他斗嘴,也不见他有动怒的时候。
江倚槐的坏脾气,就如同低级难度的扫雷,想来有些可怕,实则碰雷概率不大,没必要担心。
这些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雷点,无规律地潜藏埋伏在生活日常里,无法精准定位。
但恒定在雷区的也不是没有,只有一个,就是江倚槐不喜欢在休息日时被人打扰。他常年独居,把私人时间在计划表上安排得井然有序,大部分都在安安静静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这种时候,只要有干扰因素出现,江倚槐虽不会表达出来,但那张脸一整天都会恹恹的。
唐跞第一次碰见这阵仗那会,也不是没惊讶,接而苦口婆心地开导:江老师你这样不好办,以后有了女朋友,你礼拜天就这么闷着,全天候开静音模式,零互动零交流,分分钟被发好人卡啊。这样一来,以后哪还有妹子愿意……
被扰了清净的江倚槐歪靠在沙发上,把书从脸上扒下来,面无表情地回了句“知道了”,就算是听过了,也不晓得听没听进去。
托唐大爷的福,思想工作做得万分到位。经年以后,江老师年已廿八,至今从容坦荡地单着,果真没找女朋友。
江倚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叹了口气,心想看来不搬是不行了:“你也知道我进了公司就一直住公寓那片,没什么经验,也不了解市场,估计不太好找。这样……我再想想,也留意找找房源,实在找不到我就忍着吧。”
江倚槐为人有一个很大的优点,那就是很会审时度势,随遇而安。哪怕此刻拆迁队三敲五砸把他屋子夷为平地,恐怕他也能在最快时间内冷静下来,细谨认真地列清赔偿事项。
唐跞收获了一个相对满意的答案,欣然踩下刹车:“行,你再想想。”
江倚槐摆了摆手:“嗯,那我走了。”
“我事先警告,今天你可别惹事啊!”唐跞把车停在了人迹罕至的学校后门,以免引来群众的目光,“这段时间三天两头挂在话题上,都快变成本年度最容易偶遇的明星了,丢不丢人。”
江倚槐“好好好”地应着,揽过双肩包背在左肩,戴好口罩就插着兜下车了。
温度适宜,江倚槐离开酒店时没带外套,从行李箱里拣了身白色T恤穿,佐以浅蓝色牛仔裤和米白色球鞋。他把自己捯饬得焕然一新,和前些天拍戏的样子大不相同,头发洗顺了,几缕刘海斜散在额前,总体看来颇为青春,简直能混入刚入学不久的新生,连熬夜留下的黑眼圈都变得合情合理。
毕业多年,江倚槐鲜少有机会像这样在校园里悠闲自得地走。哪怕是在学校拍戏,亦或是难得回去母校,也是被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地堵着,被相机这条街那条街地追着,半点不自由。
此时约莫将近打铃,路上学生都埋头赶路,抱着书的,背着包的,提着电脑的,满眼都是。
唯独江倚槐走在树底下,步伐不紧不慢,偶尔踢到小石子,听着它噼里啪啦滚出去的声音,也不失愉悦。
沿路一排香樟,乌绿色的浓荫交织,有风过时,窸窣作响。阳光透过叶片罅隙,落到地上,落到人身上。
一路走来,有一个和人流反方向走着的女学生,看上去不像是忙于上课。
江倚槐走上前去,见女孩子停下了,小声询问她:“不好意思,可以打扰一下吗?”
女孩子抬头,没能看见他全貌,仅盯着江倚槐那双露出的眼睛,愣了一下,下一瞬便在心中炸开了花:我的天呐!真他妈好看!这是哪个小学弟!三分钟内我要知道他的全部信息!
不过,虽然内心世界有如万马奔腾,但女孩子仍旧面不改色,语气也按捺得波澜不惊:“可以的,请问有什么事吗?”
江倚槐眨了眨眼:“问一下那个……得知楼怎么走?”
好看是好看,可惜是个路痴。
女孩子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然后指着大人流去的方向,色即是空般回答:“就那儿,那个岔口左转直走,你跟着他们走就是了呀,新生报到的时候没跟着记楼吗?你们军训在另一个校区,这边晚开学,不过这都好几天了,也要跟着记路啦。”
“好的,我会记住的,”年近三十的“小学弟”点了点头,眼里俱是笑意,江倚槐想了想,又补了句,“谢谢学姐。”
第8章 不期
跟着人群走了三四分钟,江倚槐觉得不大对劲。
又过了一两分钟,当他不知所措地停在一栋题名“德智”的连体楼前时,这种不大对劲变成了匪夷所思。
江倚槐隐在口罩下的嘴角抽了抽,他摸出手机,点开浏览器开始查。
一番搜索,得到的结果是:玉大既有得知楼,也有德智楼,此二楼除却字音相似,没有丝毫关联,前者是教师办公及学术交流综合大楼,后者则为学生们上课用的教学楼。
虽满头问号,但江倚槐可以肯定的是,方才他问路的时候说得没错,倘若连这两个词的字音都咬不准念不清,他电影学院的专业老师不得活活气到面见马克思。
指路的女学生可能是误听了,也可能是看江倚槐走的方向,又把他当成了在校生,自动在心里纠正成了“德智楼”。毕竟出现在这条路上的,大多都是忙于上课的学生,鲜少有人闲得没事去办公楼喝茶。
对于这种戏剧性的意外,江倚槐一如既往地发挥乐观心态,接受得挺快。反正离约定见面的时间还余下两个小时,时间尚算充裕,不如干点别的事情。
江倚槐算盘打得极好,认为干等也是等,来都来了,那就蹭节课打发时间,追念一下逝去的学生时代,于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随便跟着一个学生进了间教室。
教室很大,座位大约能坐下三个班。
江倚槐唤醒了自己大学时期的习惯,精挑细选了一个中后排靠窗的座位,不至于太前面暴露生脸的事实,也能应付某些任课老师喜欢从后面抽人问答。
学生陆陆续续地进入,一个接一个落座,来得晚的皱着眉头站在那儿,不大愿意坐到不喜欢的位置。
从教室面积和学生数量来看,这是个大课,约是几个班同上,学生们大多还没认全同学,就算个别脸生的,估摸着也权当他是代课的,根本没人注意。
这头,江倚槐表现得就更为自然了,他不摘口罩,煞有其事地咳了两声,然后把头埋下,颇有几分病了都要学的认真态度,就差有人给他评优了。
融入得几乎无懈可击,唯一的遗憾便是没有专业书,虽然扪心自问,江倚槐连这是节什么课都不知道。
问题很大,这个要慌。于是,江倚槐的眼神盘转一圈,在前排学生的书上找到了答案——古代文学史。
乍见这个,江倚槐觉得挺亲切的,他读高中时语文不错,或者说文化课成绩都很喜人,名列前茅也是常有之事,丝毫没有大多数艺术生的偏科落科。但受到某些特殊因素的影响,他对语文课的感情总是更为深些。
耳边传来高跟鞋的细响,一个短发及肩的中年女老师走进来。
江倚槐抬头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还剩下三分钟左右到整点,临近上课,以为这就是来授课的老师,便像模像样地直了直身子,把本子跟笔摆摆正。
“同学们,前天老师已经在群里通知过了,有一个来自平大的考察团来我们玉大,这堂交流课就由平大文院的副教授来给我们上。”女老师笑盈盈的,手势示意几个后排的学生挪到前面,“等会呢,我就把陆教授请进来,大家上课的时候尽量活跃一点,这样的授课机会难得,抓住机会,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也尽管问。”
学生们小声讨论着,还有交换座位时发出的动静,教室里一时有些小闹。
临窗灌进丝缕的风,江倚槐吹得有些懵,感到自己何其有幸,居然中彩票似的碰上了交流课。不过转念一想,近日玉大本就在做交流会,意料之外碰上了,倒也算情理之中的事情。
江倚槐有些困扰,甚至在脑内想象出了秃头老头子上课的情景,思忖着如果是这样,可能不大好办,哪怕等会听着太过无趣,出于尊重也不方便睡觉。
说来惭愧,江倚槐在进入电影学院之前的学生时代,上文化课时经常睡觉。当然,他并非无心学习,而是已经会做的题目听着无趣,控制不住便睡了过去。
待到一切安排妥当,高跟鞋的声响从里头响到外头,女老师走了出去,门口飘进几声“多关照”“辛苦”之类的寒暄,而后,缓缓走进一个人。
一个样貌极为年轻的男人,他身形精瘦,身量高挑,穿着熨帖的衬衣与细条纹的羊毛西裤,十足严谨,却不显得古板。
转头时,学生们发现陆教授生了一张颇为书生气的脸,干净秀雅,又因棱角分明而不显女气。
陆教授走到台前,面上带笑,眼角眉梢都笑得温软,光看一眼,就很容易联想到“眼带桃花”这样的字词。这笑容浅淡温和,并不像强拗出来的,自然从容,让人感到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