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45)
江倚槐不时偷偷瞟一眼边上的陆月浓,好几个回合后,终于没忍住开口:“你怎么不说话?”
别说是说话了,回来这么久,招呼都没打一个。
“没,”陆月浓摇了摇头,“就是有点惊讶。”
江倚槐绷住内心的“你快说是不是弹得很好”,故作矜持道:“惊讶什么?”
陆月浓笑了笑,根据江倚槐的经验,还是不怎么友好的那种:“没想到你还会耍滑头了。”
江倚槐没想到,非但收获不了表扬,还可能面临挨批的困境,他矜持的面具立刻碎了一地:“啊?”
“你半个月前怎么对我说的?”陆月浓掏出手机,翻出某个通话记录。
江倚槐想起来,那会儿刚从山里爬出来,以为还会很忙,没办法回来过节了,便找了个电话亭拨号给陆月浓,提前祝他新年快乐。
所以陆月浓这句话的意思,翻译一下就是:你连我也开始骗了。
“那不是……”江倚槐委屈得不行,怎么平时陆月浓就能唬他,他就不能事出有变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陆哥。”
陆月浓抬眼,正好看见江倚槐一张脸凑过来,顾不上说他了:“你脸怎么这样了?”
江倚槐摸了一下自己的脸,心道:糟糕,跑太快忘记了卸妆。但面子上还要强撑一下:“当然是化妆了,不然舞台上灯光一打,惨白惨白,我就不弹《小星星》了,直接表演百鬼夜行好了。”
没想到陆月浓摇了摇头:“不是,红得挺厉害。”
“哦,”江倚槐有点犹豫,“那……那可能是腮红打多了,或者是学姐那个腮红,色号太狂野……”
陆月浓:“学姐?”
江倚槐比划着:“就高三文英班的简弗,高高瘦瘦的,之前学生会的,你们认识吧?”
陆月浓像是认真在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江倚槐又急急忙忙道:“而且她男朋友你肯定也认识,隔壁班大枫。”
陆月浓疑惑:“我为什么要认识她男朋友?”
江倚槐觉得自己好像通往了越描越黑的深渊,差点语无伦次:“呃……顺便?总之朋友不嫌多,用时方恨少。”
汇演结束之后,江倚槐又拽着陆月浓去了二楼化妆间,问简弗要了东西,把那花里胡哨的妆卸了。
期间正巧遇上石前枫来给简弗送奶茶,江倚槐不知道燃起了哪门子的攀比心,对陆月浓说:“等会放假了,我请你去喝谢桥那边的一家店。”
陆月浓不直接打击他积极性,只是委婉地提醒:“外面还在下雪。”
江倚槐深思熟虑后说:“也对,那就要冒雪去了,记得带伞。”
不过,走到礼堂门口时,才发觉雪已停了,路上几乎看不到雪,灰白色砖石铺成的路边,湿漉漉的水潭随处可见。
身上暖融融的,一抬眼,竟看到太阳出来了。这天气的诡异程度,或许只能用变戏法来形容了。
江倚槐目瞪口呆:“最近天气也太多变了……”
这不是方便他去买奶茶了么,怎么还不高兴。
陆月浓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不好吗?”
“好是挺好的,”江倚槐抿了抿嘴,“但还有那么一点想看看大雪。”
阳光温温和和地洒落下来,常青的树叶上,最后一点积雪消融,从叶梢滑落了。
陆月浓看见了,若有所思:“大雪?”
“嗯,想看它们一点点堆积起来,多到怎么晒也晒不化。”江倚槐指了指天,就好像真的会有大雪从天而降,纷纷扬扬。
陆月浓想象之后,理性评价:“有点难。”
江倚槐也对此表示遗憾:“嗯,南方的雪总是下不大,玩不起来。”
“不过……说不定呢,”陆月浓漫无目的地望着远处,说,“以后会有机会的。”
江倚槐一愣,很快用力点了点头,笑着说:“嗯,有机会的话,我们一定要一起看。”
第40章 如月
江倚槐吃完了一支西瓜冰棒,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你觉得我这边是不是不太自然?”
陆月浓无法想象,为什么会有人来网吧不是为了上网,而是选择坐在网管边上津津有味地吃零食,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人居然开着服务台上的电脑,看自己演的戏。
去年,江倚槐接到邀请,利用大半个学期的时间参与了《河海》剧组的拍摄。
《河海》是部以抗战为背景的短剧,由以精益求精著称的金山前导演拍摄,全剧仅13集,在冗长的国产电视剧中可谓少见。但它诠释了什么叫做“浓缩才是精华”,制作水平精良,演员班底雄厚,一经播出,收视率十分可观。
江倚槐扮演了一个被主角在日军刀下救起的年轻人——向未来,他的亲人或死于饥馑流亡,或死于狼烟烽火,向未来走投无路,为追随恩人、剿灭敌寇而加入军队,他看似一个精力过剩的小跟班,却要在结尾处象征代代相承的永不熄灭的精魂。戏份的确不多,但绝非可有可无。
正如电视剧中的一句话——“你无法阻止他们为了心中的热忱舍生忘死,正如我们阻止不了河流向大海的捐躯。”要用力发挥的点,是舍生忘死,是赤诚热切。
“还好,符合角色,”陆月浓偶尔瞥一眼江倚槐的屏幕,犀利点评道,“不过你这戏……除了扛枪、端枪和卸枪以外,还有别的动作吗?”
这么说起来,江倚槐有点不好意思:“还有递枪。”
说着,屏幕中,向未来从破败的屋子里冲出来,受伤尚未痊愈的腿脚有点踉跄,他扶在已经空空荡荡仅剩下茅草的鸡棚上,用满是疮疤的手递出一杆裹着布的枪。
陆月浓递给他一个“还真是”的小表情。
没有配音,剧中传来的,完全是陆月浓所熟悉的江倚槐的声音,但此刻的嗓音里带了些力竭声嘶的味道。向未来用力地抹了一把脸,也不管泪水与泥点混在一块,反而更脏了,他拼尽全力喊道:“哥——”
但话语出口的那一瞬,向未来竟有几分胆怯了,好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又好像不敢说出口,他犹犹豫豫地,支支吾吾地,如同犯了错的孩子。他本就是个孩子。
那声“哥”太嘹亮了,久久回荡在山林间,好像坚定地不愿消散,惊起了四周栖息的鸟雀。
军人宽厚的手掌抚摸上他的额发,粗糙的茧子抵在上面,有前所未有的温暖,甚至有些滚烫。
“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我……我,”向未来嗫嚅着,抬起头,盯住那张饱经战火的脸,风雨把皮肤磨得粗糙,烈日将肤色晒得赤黑,唯有那双眼深邃又干净,他把“担心”咽了回去,鼻子却蓦地酸了,“我做好你爱吃的,等你回来。”
“好,”军人笑了,这所临时避居的屋子里,已经只剩下丁点的口粮,他们心知肚明,“我们未来,长大了。”
民族的危亡在引路,敌人的刺刀抵在身后。那个傍晚,军人的背影随同远去的驴子,一道消弭在黄昏的鸦声里,从此一去不回。
直到那手掌的余温也消散了,向未来才蹲**,把头埋在了膝上。
“哭戏,不错。”陆月浓想了想,这么说。
江倚槐等了半天,就等来一句调侃,外带这样一句干巴巴的评价,很不甘心:“还有吗?问题呢?”
“没有,我觉得挺好的,”陆月浓到底不是专业的,自然只会主观判断好不好,看着过不过关,“你怎么不问问专业的?”
“当然给我老师看了……”江倚槐颇为滞后地把攥着的冷饮棒丢了,才转回来解释道,“不过给你看,说不定有新的视角。”
“没有了,”陆月浓指着某一个时间点,坦白道,“挺好的,尤其是这段。”
江倚槐对着陆月浓那“坦诚”的眼神看了会,将信将疑道:“我总觉得你就是想看我哭……”
陆月浓意味不明地笑笑:“你又不经常哭。”
“那是,”江倚槐应和完,又觉得被下套了,赶忙纠正,“等等等等,除了这个片子,我好像没在你面前哭过吧?”
陆月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你还偷着哭?”
“……”意识到被玩弄了的江倚槐终于不说话了。
————
手机一震,陆月浓翻出来,看到是一个陌生号码。
——最晚期限后天中午。江东路12号。
陆月浓皱了眉,江倚槐便要凑过来:“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发错了,”陆月浓收起手机,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暑假不做别的,偏要往网吧跑。”
江倚槐顿了顿,说:“可能闲得慌?”
陆月浓微微挑眉:“是谁因为太忙,经常不能回校?”
“那就……”江倚槐脑筋转得飞快,“你可以理解为偶尔的‘不务正业’,反正次数不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
陆月浓沉默不语了一会,说:“下次我不会放你进来了。”
“真的假的……”江倚槐心有不甘,不过对上陆月浓那平淡无波的眼神,就知道是真的了,他思量片刻,释然道,“没事,明年我就成年了。”
“……”他到底对网吧有什么不可描述的执念,这回轮到陆月浓沉默了。
沿着马路走了很长一段,已经接近陆月浓的家了。陆月浓家所在的小区是一片旧式楼房攒聚起的居民区,没有门卫,甚至没有围栏,直接从街道就可以穿进去。
离大马路越远,楼间的小路便越黑,没想到在顺城这样的城市里,居然还有要借着月色看事物轮廓的地方。
视觉迷糊,别的感官便敏锐起来。夜里的风去了燥热,温凉温凉的,吹拂在脸上,这风里,好像还带了些草木的气息。
四周草丛里,不时闻见几声幽幽的蛙鸣,江倚槐恍惚觉得像是走在郊区的丛林里,他边走边环顾:“这一段好黑。”
“路灯上礼拜坏了,”刚过去的一学期,天开眼地有了一次春游,去的恰是顺城边上的游乐园,玩鬼屋的时候江倚槐好像没有表现出恐惧,陆月浓回忆了片刻,才不确定地问,“你怕黑吗?”
“怎么可能。”江倚槐一愣,没想到陆月浓会这么说,于是理所应当地伸出了手,把陆月浓拉住了,“我是怕你看不清,会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