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50)
陆月浓对着快要挤出餐桌外的餐盘,这么多菜,吃是吃不下的,倒掉却不舍得,很是为难。一想到等会胃会炸掉,他就开始小声嘀咕:“我是要变成垃圾桶了吗?”
江倚槐不凑巧地听清了,眉头一皱:“你居然说我做的是垃圾?”
陆月浓虽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像……江倚槐的逻辑也没什么问题。因为高中那会,江倚槐做东西的技术的确很垃圾,陆月浓就是从那会拿“垃圾桶”来怼他的。
这话就好像从过去穿越到了现在,带着浓浓的怀旧气息,然后江倚槐眉头还没拧完,又即刻松缓了下来:“我还记得那会你总是嫌我做的是生化武器,我要缠你好久你才肯吃一口。不过……也确实是这样。”说着说着,他自己没忍住笑了起来,还笑得异常灿烂,一时半会刹不住,留陆月浓在一旁颇为担忧地看他。
当天夜里,江倚槐抱着陆月浓送的吉他,在月空下给陆月浓弹了首曲子。旋律很特别,时而悠扬,时而沉落,像人躺在舟里,潮汐让月色忽远忽近。
陆月浓从未听过。
江倚槐告诉他,那是江萧峰年轻时写给朱岚的曲子。
谱子的手稿藏在江萧峰的提琴盒里,后又被朱岚取出,置进画夹里,跋山涉水,带往天南海北。
江倚槐本已谋划许久,那时想纹丝不动地搬这原曲,也拿提琴演奏,且并不打算告诉陆月浓这曲子的深意。但计划赶不上变化,江倚槐在得到陆月浓的馈赠后心念一动,觉得改成吉他曲或许也不错。
事实证明也的确不错。
晃眼又至一周周三。这天阳光不老,风沾染寒意,极低的气温仿佛正式宣告着入冬的消息。
江倚槐像平时一样到地下室健了一上午身,吃过饭,下午又从书房里拿了本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
看着看着,他却开始走神。江倚槐过了很多年单身生活,说得直白些便是母胎solo,因而从前独自在公寓时,惯于默不作声地享受空闲时间,但现在有了陆月浓,突然就有些不甘寂静了。
江倚槐知道这是他自己的问题。因为只要陆月浓也坐在这里,他又是不一样的了,反而能够静下心来,即使两个人在安静的空间里各行己事。
胡思乱想之际,江倚槐觉得不能这样下去,便裹了围巾口罩,打算驱车出门,去寻娄畅。这些天娄畅已在拍摄地提前坐镇,处理开拍前最后的事务。
而在学校的陆月浓,则在上完下午两节课后,突然收到了关于李萍芳的噩耗。
其实,陆秋月已先给他发了一条情况不太好的消息,但那时陆月浓犹在课堂上,没看手机,于是隔了一段时间,便成了报丧。
陆月浓一手抱着课本资料,一手握着手机,慢慢走下台阶,镜片后的双眼紧紧盯着那两条相差不过两个小时的消息。
直到屏幕被盯得暗了下去,陆月浓才重新触亮它,向上面请了一个周的假,打车回到家里。
这段时间江倚槐白天很忙,因为将要进组了,他总会去片场附近提前踩踩点,熟悉熟悉环境,亦或是去找剧组的人。因而陆月浓进屋时,没怎么意外江倚槐不在。
陆月浓上楼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塞进小号行李箱,打车去顺城机场。在临飞前,陆月浓给江倚槐发了一条信息:回一趟顺城,不用担心。
他很少会向谁告知自己的去向,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但江倚槐很快回复:注意安全,等你回来。陆月浓疲惫地摘下眼镜,轻轻地勾了勾唇,将手机关闭了。
顺城的天气很是应景。一连几天,都有乌青色的云压在空中,仿佛随时会有一场雨。
与陆秋月碰面的时候,首先被提起的,却是另一件事。
“小浓,再当面说一次啊,叔叔真的不要你钱,你再打,以后要有什么事,我都不管了。”陆秋月威胁起来,但他的头发有些白了,失了威严,虽然在陆月浓眼中,自己的叔叔永远和善,与那二字沾不上边。
陆月浓不知道该不该点头,从小到大,他和谁都划得一清二楚,不认为欠过谁,唯独陆秋月。在李萍芳带着他强行逃债后,是陆秋月把那十几万填上了。这些年,他在支付医疗费之余,还试着把钱一点点还回去,但仍不够弥补他心里的愧。
“叔,过段时间再说吧。”陆月浓笑了笑,再度把这事情揭过去。
顺城的旧宅早被赌没了,但停灵的规矩不可破,陆秋月思来想去,腾出了自己家,一家子和陆月浓同守了几天。
处理好停灵和火化的事宜,在斟酌落葬时,陆秋月说:李萍芳在最后难得清醒的时候,曾经提过一个地方。
意思是如果有一天去了,便想葬在那里。
陆秋月用这种隐晦的方式提起,是因为他不知这样是否妥当,毕竟陆春城葬在顺城的一处公墓。而在他的观念里,夫妻应葬得相近些,但转念想到陈年往事,又难以启齿了。
陆月浓知晓叔叔的为难处,不过……若这世上真有魂灵,他不认为这两人还甘愿在死后相见。
第44章 见信
最后,陆月浓还是遂了李萍芳的遗愿,携着她的骨灰,去往玉城。
陆秋月说她曾提过的地方,叫做李村,在玉城的边缘。这名字太过明显,一看便知,此地与李萍芳息息相关。
从前,陆月浓凭着街坊的闲言碎语,仅猜到李萍芳是被拐卖来的,而后来李萍芳对他说,玉城是她的老家。陆月浓不是没疑惑过,为什么回了“老家”,却不去见自己的亲人。也许这一回,在人死盖棺后,能找到答案了。
青灰的天色下,长途车颠簸,陆月浓挨着窗,看匆匆掠过的行人车辆,看着看着,不知何时睡着了。
梦里,他回到许多年前的那个周二。
清晨,他从床上醒来,走到隔壁屋子,发觉最后一片玻璃也被打碎了。他头有些疼,许是因为整整一夜,都梦到了江倚槐,江倚槐大声地喊“你快把钱还给他们,这样就没事了”,接连不断地喊,所以他才听不见梦以外的声音。
贴着角落,陆月浓偷偷看下去,楼底没人。那群要债的像是在打一场游击,势必要他们把剩下的钱掏出来,再干干净净地搬走。
欠债还钱,说来容易。许多年来,打工养自己都很艰难,私蓄根本不够填零头。而李萍芳视钱如命,恨不能只进不出,更何况,便是倒退一步,她也不可能为了陆春城掏钱。这事像钻进了死胡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在屋里走了几下后,陆月浓发现,李萍芳不在家。前两天严防死守的她,居然出去了,陆月浓有些意外,但不至于惊讶。这段时间,能让他惊讶的事情太多了,这点小事已不值一提。
走到厨房,热水是昨日烧的,现今壶里也没多少水了,他倒空后,刚够一杯,思量片刻,却没再给水壶接水,边喝着,边打开了电视。
当地台播着早间新闻,是昨天江东路的事情,连带着前些日子陆春城的事一起,翻来覆去地讲。毕竟那么点大的地方,能发生的大事不多,有一件便够说好多天,记者这段时间,大抵是扎了堆往江东路跑,但能拍到的,左不过是危房破楼里的平头百姓,便算是恶人,也会在白日披着平凡普通的衣,隐没在人堆,谁也辨认不出。
江倚槐像是只对片场的镜头敏感,却不明白,媒体的摄像头也那么重要。他如果坚持不走,昨天傍晚便会被闻风而来的记者拍到,那不管事出如何,新闻的噱头肯定会变——初露头角的演员参与“打架斗殴”,怕是要在年少成名前,提前体验一把身败名裂。
但这些,陆月浓不会诉之于口,江倚槐或许会在听完后明白这个道理,但退让又是另一回事,说不定还要天真地声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江倚槐终究是个活在童话中的人,站在透明漂亮的糖罐子里。所以,他得冷硬一点,不讲道理一点,才行之有效。
新闻又说,政府有望在奥运年到来前,着手对江东路进行整治,请广大市民朋友拭目以待。
门铃在这时响了。
陆月浓看向门口,有些奇怪,李萍芳理当带走了餐桌上的钥匙,会是谁在楼下按门铃呢。
中午,李萍芳推门进屋时,陆月浓正坐在桌前看书,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里摆了两封文件,来自不同的保险公司。
李萍芳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平复,她说:“你拆了?”
陆月浓没什么表情:“嗯,以为是我的。”毕竟,他从来不知道,李萍芳会为陆春城买人寿保险,而且竟买了两份,受益人是她自己。
李萍芳生硬地转移话题,把陆月浓的手机递出来:“你的手机号,我销掉了,换了一个新的。”
陆月浓知道李萍芳拿走了自己的手机,这一天他都没找到。手机翻开时,运作如旧,但好的坏的,过去的记录都已不见了。
陆月浓曾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件事,一个学生许久不过问家里事,再回家时,竟发现家里人瞒着自己搬了新家。他不记得在何处看到的了,只知道当时觉得这事戏剧性十足,不像是现实中会发生的。
但当下一刻,李萍芳对他说“转校手续明天办完,后天我们就去玉城”的时候,那种属于过去的难以想象,像被一阵冷冽的风刮过,一下子烟消云散。
空荡荡的房子如同一面遥远的镜子,照出他内心撕扯着的冷淡与无措,而后,镜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有光束透过裂缝,一道道刺着眼目,他闭塞视觉,耳边破碎的声音又随之而来。
再睁眼时,他已经在玉城的“新家”。
在到站前五分钟,陆月浓被提示音惊醒。下车后,他先回了一趟玉城的房子,这已经是“旧家”了。
李萍芳生前留下的东西不多,唯这一处房产、一张存折和病房床头的那只镯子。那只镯子他也一同带了来,还附有一封李萍芳留下的信,他一直没拆。
关于这只镯子,陆月浓印象颇深。这是他幼时,李萍芳最后一次出走后带回的,一向珍视,但不知在何时遗失了,直到陆月浓遇到了李老板,才偶然复得。
说起李老板……和信,陆月浓忽然想起一事。他搁下手中东西,在屋子里寻找片刻,在矮几上找到了一封信。
那会李老板派小张来赠镯时,也附了一封信,陆月浓后来忙于工作和医院之事,竟忘到如今才记起,他皱了皱眉,感到失礼。
信件和屋子里裸露的家具一样,面上积了一层灰,陆月浓轻轻拂了,展开信封。
“陆教授展信好。写这封信是为了说一些心里话,我老李粗人一个,也不大给别人写信,如果有说得不好的,在这里打个预防针,请别见怪。”
“我屡次和你提起,说和你有缘分,这不是假话。说来奇怪,我那天第一次和你见到时,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