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17)
江倚槐眼看着圆是圆不过去了,还不如硬着头皮上,竟破罐子破摔地坦白了:“我怕你一拿到手,生气之余把我照片全删了,那我不就被坑了嘛。”
陆月浓看他一眼:“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坑人的人吗?”
江倚槐拿“难道不是吗”的眼神对了上去,万般委屈地搬出例子:“讲讲道理陆哥,上学期运动会你就坑我。”
上学期……陆月浓回忆了一下,自己好像只是负责统筹了报名表:“难道不是你奋勇当先?”
事实就是,头一个学期谁还不是热血愣头青,都得吃没经验的亏。那会儿还是江倚槐自己找陆月浓填的表,这里勾一下,那里勾一下,差点把男子体育项目都包揽了。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明真相的隔壁班学生都误以为江倚槐是体育生。
“……好像是这么回事,”不过这无伤大雅,江倚槐并不示弱,“那这个学期总该是了吧?”可怜他在平城苦完一个多月,刚回来又要踏上操场,替班级奋战。
陆月浓拍上他的肩膀,以颇为欣赏的语气正色道:“小江同学,这叫做当仁不让。”
有理有据,还给人脸上贴金。
“……”行吧,说是说不过了。江倚槐闭嘴,安静拍照。
画面定格几次,江倚槐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这回陆月浓站在他身后,必定看清了拍摄内容。
疏枝斜入,花影浓稠,一弯瘦月落在画面正中,它悬于高空,似是墨色之中一笔白到发亮的留白,流出清辉。
“拍得挺好。”
陆月浓在这方面不是个门外汉,江倚槐记得他带过学校活动的摄制组,肯定接触过皮毛。所以不论如何,陆月浓至少有个基础,够分得清好坏。
江倚槐愣了愣,将信将疑道:“真的?”
陆月浓疑惑:“我骗你有什么好处?”
陆月浓这人,逗人时候真假不忌,不过有些方面则拒说假话。江倚槐听得出,他所作评价绝不是朋友间的恭维,而是出于真心。
冷不丁被夸了一句,江倚槐竟没怎么反应过来,生硬地道了句谢,又说:“我爸常说我三脚猫,拍得一塌糊涂,浪费时间,我妈倒是这么夸我。不过也就他们俩看过我拍照,一正一反,太极端了,我都搞不清是真是假。”
陆月浓有些诧异的样子:“我是第三个?”
江倚槐想了想,点点头:“嗯,如果没有什么小精灵在边上偷看的话。”
“真挺好的,”陆月浓肯定了一遍,“你爸对你,这么严格?”
“差不多,我爸是个做事很有条理的人,很多时候说一不二,我在家又是老大,他不常在家,但对我的安排一直都很上心。”江倚槐叹了口气,“有时候还真挺羡慕我弟。”
陆月浓:“羡慕什么?”
“你看我平时,课业这方面……”江倚槐迟疑片刻,接道,“我自己说的话不太好意思,但你凭良心讲,是不是还算过得去?”
“嗯,”所言属实,陆月浓便很配合地给予认可,“所以?”
“他对我提出要求,让我课业不能落下,现在我的确没落下,他就开始嫌弃我读书读得心思多了,不向着他希望的方向努力,只会一天到晚叛逆,”江倚槐摊手,“你父母也这么严格吗?”
“还好,谈不上吧,”陆月浓对此似是没什么想法,回应淡淡,过会又问,“那你弟弟呢?”
“我弟归我妈管,就放飞自我,每天快乐地奔跑在院子里。”江倚槐看着当空皓月,神色微羡,语气比刚才活泼不少。只是说完莫名觉得奇怪,倒不像是在说弟弟。
陆月浓没说话,也没有跟着江倚槐一块抬头,只盯着石制的栏杆。栏杆外,流水载着落花与月影,缓缓东向,依稀能从四周闹嚷的人声里分辨出潺潺水声。
沉默了半晌,陆月浓才有点板硬地说:“其实没什么好羡慕的。你羡慕别人的时候,别人说不定也在羡慕你。”
“或许是这样吧,”面对这心灵鸡汤式的宽慰,江倚槐居然挺感动的,他笑了出来,是个货真价实的笑,“可我其实不想羡慕,只想做好自己。”
说罢,江倚槐抬手指向远处,“不说这个了,我们到那上面去吧。”
陆月浓顺着所指之处看去,是上了灯的岳塔。
岳塔是一座百年古塔,坐落于这条路另一端的顺城公园内。这历经修葺的建筑立在鳞次栉比的楼宇间,古色古香,尤为出脱。
观光者登临古塔,站在塔顶,可俯瞰整条护城河的旖旎夜色,一饱眼福。同样,对摄影爱好者而言,古塔无疑是个好去处,高处视野极佳,能捕捉到理想的镜头。
人的兴致一旦上来,干劲十足,简直三头牛都拉不住。江倚槐透过人群,看得见远处信号灯闪烁着红色的光,或许等挤到那里,恰好就是绿灯了。
许是因为这个,他有些开心,又不断期待,没等陆月浓有何表示,也没半刻犹豫,便强行拉上对方的手,逆着人流往那方向去了。
大流量被落英缤纷的大道吸走,因而岳塔之上,人不算多,但仔细一想,也绝对不少。一径走上来,每层都能遇见零星几人,加起来便多了。
江倚槐选在六层停下,陆月浓问为什么,他一本正经说:“六六大顺,大吉大利。”
陆月浓可能是没想到他还会迷信,颇有意思道:“照这么说,那我就是福星了?”
江倚槐一愣,这才发现陆月浓名里带陆,学号似乎也是6,“有道理,过年的时候我把你贴房门口试试。”
陆月浓又不理睬江倚槐这无聊的玩笑了。
方才在下面的时候,目光被月亮夺去,现在站得高了,才发现星辉斑斓。江倚槐对着此间星月,拍得尽兴,忽听得陆月浓开了口:“小心点,栏杆低。”
江倚槐心中一跳,才发现自己的动作有点夸张,不好意思地收敛了。
他不好意思地撇了撇视线,却发觉不远处,不知何时多了一对父女,父亲小心翼翼地护着女儿,但小女孩却要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她笑得很开心,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盛了两颗星。
父亲说:慢点。
小女孩奶声奶气说:才不要。
江倚槐忽然就有些触动,他抱着相机,坐到靠里的木阶上:“陆哥,问你个问题可以吗。”
陆月浓也便陪他坐下:“嗯?”
江倚槐斟酌片刻,说:“如果是……所有人都说你有天赋,你就必须走那条路吗?”
陆月浓:“是好的天赋吗?”
江倚槐笑了笑:“想什么呢,当然是好的。”
陆月浓很快说:“我的话,应该会。天赋难得,浪费有点可惜。”
江倚槐:“这么快,不思考一下吗?”
陆月浓摇了摇头:“很多事情,连选择都没有,现在有出口摆在我面前,我为什么不走?”
江倚槐一愣,又说:“那如果出口之外,是不顺意的东西,你会继续吗?”
陆月浓终于想了片刻:“如果是我,就会一条路走到黑。不过,如果是你的话,大可以试一试……大不了触线返回。”
江倚槐有些不确定:“试试看么……”
陆月浓肯定道:“嗯,你可以试试看。”
江倚槐:“之后呢?”
”之后……说不定就能明白了,”陆月浓伸手点了点江倚槐的胸口,“到底什么才是适合你的选择。”
江倚槐盯着陆月浓收回去的手,又将视线抬到天上,那里月色皎白,星光璀璨,他无声地笑了笑:“陆哥,你还别说。”
陆月浓疑惑:“什么?”
江倚槐仍旧望着天空:“有时候我都要觉得你是哲学家了。”
陆月浓没想到他嘴会这么甜似的,噤声良久,才平静地回应:“不是,不过忽悠你还是足够的。”
第15章 有意
陆月浓从书桌里抽出语文书的时候,江倚槐正坐在他边上吃着鸡蛋饼,慢条斯理,好像在品尝什么玉盘珍馐,忽然听见陆月浓在一边说:“小心点。”
江倚槐一愣,以为出了什么事。
陆月浓解释说:“七点之前有人巡视。”
这周是双周,各排依次轮调了位置。换完之后,他们这排凑巧临窗而坐。
众所周知,左右挨窗的两排,待遇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轮到外头是树林的那一边,不用担心有人监视,快活似神仙。相反,如果轮到的是靠走廊的这一边,平日里就得戴好紧箍,懂得收敛些,否则谁也不敢保证下一秒会不会有领导路过。
扫兴的是,他们显然为后者。
江倚槐来校上学的日子不多,他单知道有这么一条规定——教室不准吃东西。不过平时大家基本都照样吃,也没见老师管,江倚槐以为这是心照不宣的默认,再加上他没在教室吃过早饭,所以根本不晓得有巡视这回事。
花三秒钟接受了这个现实,江倚槐“好”了一声,又继续吃,边吃边压低身子。
陆月浓偷瞥了一眼窗外,江倚槐顺着看过去,唯有一幕雨帘,细细密密地落着,其余空空荡荡。
不久,过了检查时间,走廊上却迟迟没见人来。江倚槐安心地想:大概是巡视员下雨天嫌麻烦吧。
今早来学校的时候,站岗的值班老师都旷职懒怠,更别说巡查风纪的人了。
江倚槐由此想到了商业街前的樱花海。这样的天气,对于前夜还如云如霞的樱花海来说,无疑破坏力极大。只怕今日一场过后,枝上凋零,落花满地。
但这对于还享受着陆月浓给的卷饼的自己来说,不失为一桩好事,江倚槐乐观地接受现实,还对陆月浓一笑:“安全了!”
陆月浓不回答,不动声色地收回了一直看着窗外目光,把视线放到语文书上,没来得及读上两行,身侧飚过一阵风。
“陆哥来来来!!!人道主义救援,你懂的!!!”董力帆气喘吁吁地把书包撂在椅子上,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取出数学练习卷,最后几道题一片空白。
韩姐昨儿交代大家,就算不会写也得在上面涂点字。
王治宇撑着下巴对他说:“你来迟了。”
七点十分早读开始,在这之前,课代表要把作业收齐。
董力帆一惊,不可思议地看了眼钟,距离十分还有五分钟呢:“啊?这不还没到点儿吗?”
学习委员陆月浓转过身:“提前交了。”
“什么!我就不小心睡过了一点……”董力帆听到这话,遭雷劈似的定在原地,那表情像是打翻了调色罐,好不精彩,就差泪眼婆娑地握住小手绢了。他觉得自己还能抢救一下,于是不死心地问道,“真不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