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28)
车门再度关上,车窗是半开着的,露出江倚槐那张俊逸的脸。陆月浓透过窗,再次向江倚槐道了谢,眉眼像弦月般弯起,看得人心中一跳。
江倚槐驱车离开了。
陆月浓回公寓的路其实还有一段,路径不便车子开进,所以只能步行。他走过一个巷口,再直走到第二栋楼。
远处,一个衣着严实的路人从巷口滑过,像雷达捕捉到了有用信息,又机械地倒退回几步。
路人顶着个纯黑色的宽檐帽,高挺的鼻梁上架了副镜片大得几乎可以遮去半张脸的墨镜,隐约得见出色的五官轮廓。
路人并不“称职”,因为哪怕乔装改扮,也遮不住这人天生适宜镁光灯与摄像机的外形,反倒像是在演什么特务电影,隐匿于街头巷尾等待同伙交接。
江倚槐没有离开,而是把车停在了拐角处,然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就退了回来。
活了二十几年,江倚槐以过往人品为自己正名,他没有偷窥这种癖好,并且敢拿唐跞这半年份的桃花运做担保,就只是随便走走,但走到这儿,凑巧就撞见陆月浓收了女孩子一个礼品袋的场景。
女生二十出头的样子,可爱得很,但并非幼稚的可爱,她穿着燕麦色的绒线开衫,里面是牛奶白的底衫和吊带格子裙。
说话时脸上还红着,含羞带怯,温柔可人。
江倚槐突然在心中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把女孩换作自己,如此“良辰美景”,有人突兀地撞上去,该是多煞风景。
江倚槐并没有想到为什么要把自己换成女孩子,他只是拿这一点廉薄的“体谅”说服自己,自此心安理得地停在远处。
他一面神情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就好像守着什么动人心弦的影视桥段,不愿错失一分一秒,一面又有诡异的心理作祟,想装作事不关己的过路人,所以还是想大踏步子迈出去。
两种心思织在一道,缠斗不休,作用在腿脚上,竟变成了原地踏步,欲盖弥彰似的,还是零点五倍速的慢动作。
幸好周末学校里没什么人,教师住宿区一则本身就少有人住,二则鲜少有闲杂人等来这儿瞎晃悠,因而倒没人能有这份“殊荣”,观赏到这一幕由江影帝主演的滑稽戏。
在江倚槐眼里,远处的戏也不失精彩,只可惜隔得有点远,只能看见他们的举止,声音半分也听不着。活生生一出哑剧。
铁门落锁,陆月浓和那女孩子都走了进去。
江倚槐所能目及之处,再看不见任何人迹。
直到一阵风来,江倚槐才像脱离魔咒控制的傀儡般,忽然有了正常的意识,他了解到自己正做着多么傻气横生的动作,踏步戛然而止。
他盯着那栋楼又看了许久,手机握在手里,不自觉用力的指尖微有泛白,另一只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摸出一张长方形的纸质卡片。
是陆月浓给他的名片。
循着电话号码,江倚槐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按下一串话发了过去。
——下周五晚有空吗?
那头回复得很快:不好意思,请问您是?
江倚槐这才想起,单方面拿了名片,陆月浓显然还不知道自己的电话。
——我是江倚槐。
——不好意思啊,下周五有安排。
这一回复隔了会儿,江倚槐也明白,毕竟屋里有人,陆月浓就算再神通,哪能时时刻刻守着手机秒回呢。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风又裹来一阵,扫走落叶,又来扫江倚槐的衣摆,就好像要逐他走似的。
江倚槐没再回复,那头自然也不会主动发来什么,他裹了裹衣服,明明气温不低,他穿得也没在露明山时那么厚,却没由来觉得冷。
回车的路上,江倚槐在脑海里把陆月浓在车上的话与方才楼下那一幕循环播放,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出生在秋天的蚊子,生不逢时,挣扎也难逃肃杀。
江倚槐盯着无人的副驾驶座叹了口气。
一脚踩上油门之前,手机振动起来。
江倚槐点开,是陆月浓再一次发来的消息。
——今天非常感谢,学生方才送了我酱菜,如果你还喜欢,改天有空的话,想给你送一点。
江倚槐对着手机屏愣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他觉得太巧了,为什么陆月浓总能在重要关头,给他喂一口救命的血。
第24章 如砥
目送着车子远去,陆月浓背着东西走进住宅区的一条巷子里。
快到住处的时候,陆月浓遥遥地看见,在公寓楼底,站着一个身量娇小的女生。她听到有人来,立刻回头,笑得露出两颊的酒窝,她道:“陆老师好。”
陆月浓点头,这女孩是自己带的学生之一,还在读本科的连棠。他笑着取出钥匙,边开门边道:“怎么突然来了?我跟范予馨说了,这周末我有事不用来,也让她传达给你和李茹了呀。”
“是吗……”连棠突然局促起来,有些愧疚地低了头,“我可能没看消息,不好意思啊老师,没打扰到您吧?”
“这倒没有,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陆月浓说,“你要愿意上去写也行,不过没了她们,你就跟我待一块,怕你觉得没意思。”
“没事没事,”连棠红着脸急忙摆手,“我不怎么说话的,也不觉得无聊。”摆手的时候,她才留神到自己手上还带了东西,赶紧递给陆月浓:“这是我妈做的酱菜,上回给了您一瓶,这次她说做了新的,不一样,要我带了给您试试。这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您可一定要收下。”
陆月浓便笑着收下了。
二人上到了三楼。
“不好意思,没来得及收拾。”推门时,陆月浓颇有些愧色,只因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屋子,离门很近的地板上,甚至还躺了几团揉皱的稿纸。
他的教师公寓,一室一厅,一厨一卫,不空阔,但一个人住,在正常情况下其实不觉拥挤,尚算宽裕。
不过有些事也分情况,比如说陆老师这段时间工作辛苦,没什么时间顾及家中琐事。在这样的情况下,就有点“大行不顾细谨”了。倒不是生活物品胡乱堆叠,而是书本纸稿过多。
书架早被塞得空隙都不见,连棠是司空见惯的。但现在沙发上、地上也都存了一叠叠的书,本该用来吃饭的书桌上,记事本与纸稿摞起来,快能将人头埋进去了。
陆月浓走到饭桌前,在书堆侧面拨了两下,抽出一本合适的字帖递过去:“你在原来的地方写吧。”
连棠接在手里,点点头,绕开那些倚叠如山的书本,到邻近阳台的一个矮几前落座。
陆月浓给她的碟子加了水,连棠将笔化好,蘸了墨顺着之前的进度写下去。
在带本科阶段的学生时,更多的导师选择“两头忙”,即开学开小会和期末聊总结,讲大道理固然没错,但学生也是左耳进右耳出,更有甚者觉得耽误时间。
但陆月浓独树一帜,他很少谈那些,而是喊学生时不时来家里抄经,要是说出去,或许别人更会以为他是个开书法班的。
不过一不强求,全凭自愿,二也不求速,一学期能学像一篇已很好。接近一年了,如今连棠虽运笔不快,但已将褚体摹得很兼神韵。
连棠听见安静屋子里忽传来一阵振动,手底一惊,幸亏是一字刚刚写好,正提着笔,还没来得及落下。她明白是陆老师的手机来了信息。
蘸墨的功夫,她看见坐在饭桌前的陆老师神情有些奇怪。
连棠有些不确定,怕自己错看了,于是轻轻地问:“老师,下周我们还是在老时间来吗?”老时间便是周末。
陆月浓转过头来,面色如常。他思索了片刻,回答:“这段时间公寓要改建,所以不太确定,看学校什么时候来收钥匙,如果下周我忙搬家的话,就只能让你们‘自习’了。”
“这样啊……”连棠确认了陆月浓应该没什么问题,才放下心来,口上有些遗憾,“希望陆老师能尽快找到搬的地方。”
“那就借你吉言,”陆月浓笑了笑,“等找到了就请你们去新家吃饭。”
连棠惊讶极了:“啊!陆老师会做饭吗?”
陆月浓笑容一滞,解释道:“最好还是请酒店送过来,不过你们想试试我做的,也不是不可以。”
“菜和字都是手底下的功夫,”连棠向来敬佩陆月浓,也没见过陆月浓有什么不擅长的,于是理所当然地夸道,“老师字好看,菜肯定也很好吃。”
陆月浓运笔的手一顿,他明白自己当不起这份夸奖,他做的菜是真的菜,垫底的菜,不会有假。
“不一定。我之前和你们说过,什么功夫都是练出来的。字是经年累月练出来的,菜当然也是,不过我没认真练过,味道肯定就不怎么样了。”
连棠捕捉到了感兴趣的地方,说:“陆老师的字也练了很久吗?”
陆月浓点头:“嗯,跟我的导师学的。”
“您也是和导师学的?”连棠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居然是个代代相承的规矩。
“没错,”陆月浓回忆道,“那时候,我的导师,你们应该听过的,就是吕常新先生。那时候我们本科还没有设置导师,我在一个活动里认识了他,没想到难得走运,就被记住了。”
手机振动了一下,陆月浓顿了一下,像是课堂上那样,没看,继续说:“他在活动结束后,突然问我,有没有兴趣去他家写字。”
连棠没忍住,轻轻一笑,这听起来就好像宣传广告一样。
陆月浓看得懂她的意思:“你肯定觉得很莫名其妙。事实上,我当时没觉得这事很有意思,但能有机会和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师待在一起,绝对没有坏处,所以答应了。”
连棠听罢,很是好奇地问:“老师您在吕先生那里写了多久呀?”
“满打满算,差不多四年,”陆月浓解释道,“先生有事就停一段时间,自己练。而且出国以后就没机会去他家里了。”
连棠拿笔杆点了点下颌,若有所思的样子:“那我也要练到不能练的时候。”
陆月浓走过来,在她桌上碰了碰:“那就是一辈子了。”
“我知道,”连棠看到桌上多了一颗糖,头埋得低了一点,“我只是更想在您家里练。”
“写字头不能低,”陆月浓却提醒起来,“在哪里都一样,总会有一个人写字的时候的。”
“嗯,”连棠小声说,“这个我也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陆月浓便笑了,“好了,无所不知的小姑娘,继续练吧,你的墨要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