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10)
接着,在众人注目下,陆教授慢慢环视了一周教室。
台下有几个女孩子与陆教授对视过,或是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小声讨论,或是捂着嘴不敢说话,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俱是激动。
这事想来,也的确激动人心。大学里五花八门的讲座很多,但正儿八经的交流课着实很少,名校的交流课更是千载难逢,偶尔碰上,来的也大多是谢了顶的“骨灰级”专家,上课时不泡杯参片枸杞润润嗓子都说不过去。
可现在的情况美得像个梦,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个如此年轻的男教授,更难得的是,他的模样也十分养眼。
对于好看而又优秀的异性,女孩们通常都抱有浓厚的兴趣,也便用或热烈或含羞的眼神,盯住这位陆教授的一举一动。
中文专业为数不多的男孩子们,也都对陆教授产生了好奇。这份好奇并不停留在表面,更多的源于他年纪轻轻就取得的学术造诣。虽然陆教授的长相即便是从男性的角度看去,也是极适宜的。
览视完毕,陆教授将衬衫袖子挽至肘下,露出白净精瘦的小臂,他拿起一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干净利落地写下三个字,同时做了自我介绍:“陆月浓。这是我的名字,称呼大家可以随意。”
陆月浓抬起左手轻轻扶了扶细金属框的眼镜,转过身平视着教室里的学生们,笑道:“那么,时不待人,现在我们开始上课。”
甚少有老师会将交流课上得如此直截了当,自我介绍一言代过,连个基本过场都不走,那些旁的没用的客套开场白,更是半点没有。
别说是在场的学生,就连同步摄像头那端听课的老师们,眼神里都染上几分讶异之色。
怔了片刻后,学生们反应过来,赶忙刷刷地翻开书本打卡笔记,他们被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风范镇住,不得不承认名校的讲师果真与众不同。
堂内一时安静,几乎可闻针落。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大家必定非常熟悉了,是谁的诗?”
……
陆月浓说话时,是内敛克己的沉稳,又不失柔软,如端平晾过的一碗暖水,让人感到舒服。
“在这首诗里面,我们可以看到,没有精细的描写,也没有具体的形象。这从字面意思来看,是很好翻译的。”
他照顾后方的学生,故而略微放大了声音,却不显生硬,仍温和自然。
一个女孩子参与了诗歌的翻译,既忐忑紧张,又有些兴奋,她险些打了磕绊,一边的同学压低声音给了提示,终于过去了。
江倚槐偷偷抬了眼,看到女孩子脸红得像要滴血,但陆月浓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又很快低下头。
细风入窗,轻轻掀动米色布帘,被阳光温过的风拂到脸上,隔着口罩,却有些轻轻的痒。
“我曾经时常看到你,在岐王宅里,在崔九堂前,听到你的歌声。在多年后再度遇见李龟年时,杜甫这样对他说。”
江倚槐是见过陆月浓的,或者说,是曾经的陆月浓。他们曾互为同桌,把遇见当做司空见惯。
陆月浓走下讲台:“如今,在江南的暮春时节,落花纷扬,我们又不期而遇了。”
他又看了看窗外,颇为可惜道:“不过现在江南早已经过了落花季节,秋天就连叶子都常青不落,同学们只能先凭想象,来年再亲身感受一下这个场景了。”
“杜甫还记得李龟年,甚至还记起那些有李龟年在场的往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
一字一句的讲解,随陆月浓的走动而有了细微的忽远忽近。四周过于安静,江倚槐仅仅凭靠声音的轻重,就可以确认陆月浓所在的位置。
江倚槐听着这环绕周身的声音,干净的、虚浮的、一声又一声的。“我们又不期而遇了”,这话似是附了某种魔力,入耳便入彀,血液几乎凝固在体内,不再流动分毫。
“设想一下,这一段就好像忽而重逢的老友间的对话,他会说:‘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 ”
一些老旧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江倚槐也记起了曾经陆月浓在场的画面。
那时,他也是坐在这样临窗的位置,睡过一场不算长久的午觉,睡眼惺忪间,看见身旁的同桌在看书,纸页翻动着,传来清细的声响,午后的日光落在那人的眼手指上,如同落了一层绒边,柔软又明亮,让人恍惚间产生想要握住的冲动。目光微微上抬,落入视线的,是一张斯文柔和的侧脸。
如今,他们隔着近十年的岁月不期而遇,一个站在讲台上,一个阴差阳错地坐到了台下。
江倚槐口罩下的呼吸变得有点急促,好像是真的感冒了,没有伪装,不然脸颊怎么会有些烫。他有心想要动弹,可身体仿若被施了咒,岿然不动,甚至脊背崩得有些僵直,似一张蓄满力的弓。
连牙关都因紧张而微微咬紧。
江倚槐想到那个雨夜,隔着水雾,隔着不远不近的路,在陌生街巷遥遥看见的修长身影与模糊面庞,分明形同一人,原来……并没有看错。
而眼前的重逢,也绝非幻觉。
笔被风吹到桌沿,“啪”一声掉落在地。
江倚槐从放空中挣出,才发觉刚刚自己走了神,他下意识抬头——不远处的陆月浓仍然不紧不慢地讲着课,没把注意力投向这边。
“在这两句中,杜甫更多的是在描写过去的场景,他与李龟年在长安多次相遇的场景。”
“很显然,这种相见是频繁的,是寻常的,”陆月浓顿了顿,续道,“但同时,也是属于过去的。”
江倚槐有些心虚地移开目光,低**去够地上的原子笔。
从头至尾,陆月浓没有采用PPT,而是手执粉笔,在黑板上由上而下地誊抄古文,粉笔“哒哒”地响着,和他的声音一样悦耳动听。
“现在,我们了解了一些基本的东西,那么请大家试着用一种‘追忆’的视角,再来看看前两句的文字。”
这堂课可谓朴素得不能再朴素。好在有的时候,朴素并不意味着循规蹈矩,陆月浓的讲解一句一阐述,区别于寻常讲师的照本宣科,从别出心裁的角度切入,由浅入深,清楚又独到。
江倚槐努力把思绪从回忆抽出,放到课上,他对这样佶屈聱牙的古文不太了解,乍一听不太习惯,久了却也听得入神,许是因为是陆月浓讲的。
不知不觉间,江倚槐已跟着记了不少。等写完一页,他回看时,发现笔记本上的字密密麻麻,下面的倒算是齐整,但上面就有些杂乱无章了。
果然是无法全心听完整节课的,江倚槐心底里嘲笑了自己一下,又感谢自己在选座一事上宝刀未老,眼光毒辣地择了个地段不错的位子——这节课上了大半,陆月浓都没怎么往这头看。
陆月浓从讲台上走开,黑板上又多添了几句字,他说了个有意思的点,学生们笑了起来。
江倚槐在笑声中记下这一串话,撤笔时,他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如果自己仍旧是个学生,必定会喜欢上陆月浓的课。
江倚槐低头看着迅速干涸的墨迹,想到这里,竟不自觉轻轻笑了。
第9章 甘苦
二十分钟前,德智楼放课,陆月浓和一帮讲师与领导一路谈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得知楼。
玉大的领导来了不少,邀陆月浓同去吃饭,陆月浓说家中有事,婉拒了。
校领导讶异于陆月浓竟是玉城人,说着既是老乡,过些天一定好好聚,也便不急着留他。
他们在得知楼前的路口分道,一帮人去吃饭,留下陆月浓一个,回这栋楼里给交流团设的休息室。
电子屏上数字不断递增,电梯直上十六层。
“叮”的一声,门开,一眼就能看见墙面挂着一幅行书,玻璃框擦得纤尘不染,上头写着“文化交流中心”,笔风遒劲,瘦腴适中,落款是某位当代名家。
陆月浓进了休息室,坐到自己那张桌前,将文件拿出来悉数点阅,再分门别类地整理。
“欸?陆老师在。”
陆月浓闻声抬头,看到在进门处挂衣服的吴教授,他点头致意:“嗯,刚刚下了交流课,正准备回去。”
吴教授捋起袖子,看了看腕表:“都这个点儿了,陆老师怎么不和小李他们一块去吃饭?”
陆月浓解释:“有点事,只好打了招呼先走。”
吴教授表情立即严肃起来:“重要事情吗?要不要紧?”
陆月浓低头笑道:“不要紧,劳您牵记。”
“好好好,”吴教授放心了些,忽而想起什么,有点不好意思地道,“说起来有个事,我要请教一下陆老师。”
吴教授满面愁容,无奈地笑着解释:“这不是最近,我孙女从冀城回来了,要上我家吃饭。我也搞不懂现在年轻人喜欢什么东西啊,这两年她到我们家来吃饭,除了总捧着个手机,就是偶尔提起什么电影明星,我也插不进话,这样下去,代沟就变成山沟了嘛!我听说她喜欢什么影视明星之类的,所以我想来和你取取经,陆老师平日里关注这些吗?”
陆月浓迟疑片刻,说话时语气里带了几分歉疚:“这倒是不怎么涉猎了。”
见到他这幅表情,吴教授才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触及了陆月浓的知识盲区。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也是哈,现在的年轻老师压力大,一半忙着往科研里钻,另一半忙着站讲台,别的地方估计拿不出时间。”吴教授露出欣赏且体谅的笑容,继而调转了话题,为陆月浓圆场,“陆老师今年新评的职称,平日里是忙,我听文院的余老师讲,你的课在学生里头受欢迎得很,这趟请你来一起做交流,你的学生肯不肯放人啊?”
这话听着就像在调侃了,陆月浓有点不好意思:“吴教授幽默过人了,我回去也要给学生们还课的,不然那帮孩子期中评定给我挂红灯,院长请的茶我也吃不起。”
陆月浓抬头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挂钟,时近正午,收拾得差不多,便提着包起身,推门时他提醒道:“我先走了,您也记得吃饭,爱惜身体。”
吴教授捶了捶胸口,硬气道:“当然,爱惜着呢!我在这等个人,给我‘补补课’,过会儿就去!”
陆月浓与吴教授作别后,坐电梯到底楼,出电梯门时,一个人刚好走进去。那人带着黑色口罩,单手插在兜里,正埋头看手机。
陆月浓没由来感到熟悉,不自觉想多瞥一眼,却听得身后传来电梯门合上的声响。
陆月浓走下台阶时,恰至午间十二点。
坐落于得知楼顶的报时钟触动机关,倏然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