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19)
陆月浓居于靠里的位置,挨着窗。他眉目低垂着,侧望过去,一时分辨不出是睡是醒,但比起车内的人声鼎沸,能看出他的兴致不高。
江倚槐从包里拿出墨蓝色格子的小餐布,认认真真地叠好放在膝盖上,然后取出一个餐盒。
餐盒质地透明,能瞧见里头放足了三明治。
江倚槐没有很快就把盒子打开,而是从包的外侧夹层里,摸出一卷垃圾袋来,大约是出于卫生起见。还没来得及把垃圾袋抖开,他就瞥见一旁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挥舞。
侧目一看,是董力帆。
董力帆伸出手,在走道半空里以一个极大的弧度上下划拉:“大佬,给个袋子好不好!你看大头,这家伙平时坑我的时候倒是生龙活虎的,这怎么一上车就这副熊样,蔫儿得都快升天了!”
这个“了”字的调急转直上,猜都无需猜,必定是被人从后“袭击”了。
与此同时,耳畔倏地传来“哇”的一声。
“老师!谭文吐了!”后座的一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着急忙慌地起身举手。
每次出游,总有那么几个孩子架不住晕车,吐得厉害。班主任郁冬对此经验丰富,赶忙从驾驶台取来矿泉水和晕车药,扶着一排椅子急走到后面。
董力帆探头朝后面看了许久才转过头,对着王治宇一脸担忧道:“大头,你要不也跟冬叔拿个晕车药?”
“不用,我一定可以的。”王治宇口头反驳着,但说话的气力已小了下去,衬着他虚胖且泛白的脸庞,竟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楚楚可怜”这个词。
江倚槐被自己这个诡异的联想机制吓一跳,于是赶忙把袋子抖开,递过去,还不忘关怀远处的病号:“大头,你挺不住记得说,挺得过的话,再开个半小时就到了。”
“好嘞大佬。”董力帆接过袋子,又代替王治宇回答了。
陆月浓听完这段小插曲,眼皮轻轻掀了点儿,与此同时,便听得王治宇那头也传来“哇”的一声。
陆月浓眉头微皱,又把眼睛阖上了。
在长途车上睡觉的人不少,这类睡觉的人里面,一部分是为了缓解晕车,另一部分则是觉得路途漫长,无事可做,倒不如睡觉攒攒精神。
除了态度冷淡之外,陆月浓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适表现,所以很显然,他是后者中的一员,单纯的一心求睡罢了。
可惜的是,陆月浓没能睡上多久。
江倚槐端着三明治,殷切道:“陆哥,吃吗?”
陆月浓慢悠悠睁了眼,以“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吗”的眼神直直看向江倚槐。很显然,如果不是这句话有个前缀,江倚槐十有**不会得到陆月浓的反馈。
但罪魁祸首显然是个老手,练得一副戳不动的脸皮,哪怕被这样充斥着刀光剑影的目光盯着,也仍旧稳如泰山,无动于衷。
江倚槐非但没在意,还把餐盒递到陆月浓面前:“来一点?我妈和我一起做的。不对,准确的说是她教我做的……”
陆月浓没什么动作:“……”
陆月浓尚在犹豫的时候,江倚槐已率先吃了一口,然后味蕾就炸掉了,随着一起炸的,似乎还有脸,他的脸很快由白皙烧作通红,嘴巴狠劲儿抿住,险些没学着王治宇那般吐出来。
等缓过来,江倚槐立即把拿着饭盒的手缩了回去,另一只也连连摆手,他顶着张表情略微扭曲的俊脸,不能再尴尬:“不不不,你还是别吃了。天哪,我出门前应该尝一下的。”
这代代传承的手艺,江倚槐觉得自己可能不太适合进厨房。
陆月浓挑了挑眉,问道:“那我可以继续睡了吗?”
江倚槐忙着收拾膝盖上这盒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没听清陆月浓跟他说了些什么,随口回答:“你吃了早饭吗?”
陆月浓不知是在惊奇江倚槐的答非所问,还是在疑惑他怎么每次都是这个问法。聪明人竟在这处卡了壳。
半晌,陆月浓万般无奈道:“吃了。王治宇给的面包。”
江倚槐把东西收拾回包里,一切又干干净净了,他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陆月浓:“阿姨没给你带东西吗?”
丝毫不想同他对视似的,陆月浓摆正了头,闭上眼道:“今天不上学。”
江倚槐眨了眨眼,心道:我刚刚问的是这个吗?而且这个答案怎么有些似曾相识。
这回轮到江倚槐心生疑惑,陆月浓终于能安静地睡下了。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风光不停地后移着,阳光从玻璃外渗进来,落在陆月浓的脸上,白皙皮肤上增添了一层浅淡却温暖的色彩,连眼角眉梢都柔和了些。
江倚槐也不知是盯着那道光,还是盯着陆月浓的脸,他发现陆月浓的鼻梁左侧,有一粒微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痣,痣的颜色不深,如同墨水笔轻轻一点,又擦拭掉后留下的青灰色小印子。
陆月浓从不在学校里睡觉,因而江倚槐很少有机会这样仔细地观察陆月浓,如今趁着这个机会,倒不妨看个够。但看了一会儿,江倚槐忽然意识到事情不太对,他做贼心虚般往边上看了看,好在附近的同学们都在睡觉,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这儿。
于是,江倚槐松了口气,安分守己地坐正了位子,闭眼前,他又没忍住瞥了眼陆月浓,然后把眼神乖乖地收了回来。
那粒淡青色小痣,就如同之后所做的梦境一样,浅淡地浮在心上。
江倚槐梦做得零碎,故而睡得不深,隐约间听得动静,他慢悠悠睁开眼,一眼就瞧见了声音的来源。
陆月浓正单手拿着一只手机,颇为耐心地搭建摩天大楼。指尖控在键盘上,时不时按一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响。
那会儿智能机还没横空出世,寻常手机虽大部分成年人都有,却不是小孩子的必备品,一来算不得便宜,二来许多家长也是怕影响孩子学业,真要计较起来,班里能有手机傍身的,一两个都算得上稀奇。
江倚槐就是这后者的牺牲品,长这么大还只能与固定电话为伍,几乎不曾感受过现代科技的魅力。只能低头从包里翻出相机,虽然比起手机,个头与用处截然不同,但好歹也算个“机”,能给点心理安慰。
陆月浓却没把全部心思放在游戏上,他看了眼江倚槐,难得主动开口:“又带来了。”
显然指的是不久前的运动会。
江倚槐虽是个被陆月浓坑来的“临时工”,说起来理当凄惨悲苦,能不消极罢工都算好的。可事实上,他似乎干得比“正式工”还激情飞扬,又当运动员又当摄影师的,忙得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
郁冬还在班上点名表扬江倚槐同学充满集体精神,号召大家都来学习这棵端正的苗子。
端正的江苗子笑了笑:“是啊,等会我给你拍照啊!”
“……不用,谢了。”陆月浓并没有这个意思。
“别客气,”江倚槐看陆月浓的摩天大楼搭得有点歪了出去,他打小就养得有点强迫症,看着这画面不免难受,便默默把视线移开了,“你要是喜欢的话,我也能借你拍,说来上次老师表扬我照片拍得不错,其实也不全是我拍的,我还借给了许婧,她也拍了不少。”
一层又叠歪了,整栋楼都开始晃晃悠悠,和车载音乐的节奏意外地重合,摇出了律动感。
陆月浓没为自己的操作失误而惋惜,反而来了兴趣:“能借我?”
“当然。”江倚槐的践行能力向来很好,他很快抬了相机放到陆月浓腿上,还颇为贴心地帮忙开机。江倚槐撤手时不当心,在陆月浓腿上蹭了一下。
陆月浓手一抖,下一层楼不幸搭歪了。摇晃了半晌的摩天大楼终于支撑不住,在屏幕里轰然倒塌。
陆月浓抬手轻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把手机收回去,而后把相机捧到手里参看。
在赏樱那个夜晚,陆月浓见过江倚槐如何操作,自然对这台机子的基础功能有所了解,上手时倒也不显生疏。
见如此,江倚槐落得清闲,也不急着教他。
这会儿,董力帆那边也已醒过来,江倚槐转头与董力帆说了几句话,看到王治宇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比之方才,气色已经算是白墙刷漆,多有添彩,也就放心许多。
等再转身回去的时候,陆月浓笑得有如春日暖阳,语气也温和非常,他指着相机,道:“小江,能不能解释一下。”
明明是如此情景,江倚槐却仿佛在陆月浓的眼神里看出了数九寒冬,冰窟万丈。
别是弄错了季节。
江倚槐不禁打了个寒战,把视线挪到相机的照片上。
照片拍的是班里的长绳队在比赛之前做最后训练的场景。用相对专业的眼光端详三秒后,江倚槐觉得除了拍摄水平不忍入目之外,没别的问题。
江倚槐准备给他解释一下,并且斟酌了语气,不至于在陆月浓面前损伤女同学颜面:“这应该是许婧拍的,可能是找视角的时候不小心按到了拍摄,画面就有点不如人意。”
“我没说拍摄技术……”陆月浓指了指照片一隅,“你看看,这是什么?”
照片右下角,一个穿了纯白运动衫的人正往班级里走。
江倚槐定睛一看,刚想把“这不是我嘛”脱口而出,但目光下移,他很快看见了照片中的自己正偷偷摸摸往教室走着,手里握着的东西,虽然模糊,但隐约能分辨出是个浅粉色的长方形物件。
心中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申辩,就听见陆月浓缓缓开口:“陆同学你好,我喜欢你很久了。这段时间,虽然说不上茶不思饭不想,可只要看到你,我的心就突地紧张起来,那种感觉……”
没想到这陆月浓记性该死的好,居然背得这么顺!
江倚槐顾不上尴尬了,发怵才是真的:“那个……”
陆月浓却不打算理睬他,愣是把这封酸到掉牙的情书给背完,才好整以暇地审问:“说吧,怎么回事?”
“这个……运动会嘛,大家都高兴,我就跟大头他们玩游戏,结果我输了,要求就是……”江倚槐抬头看了陆月浓一眼,下定了必死的决心,闭着眼接道,“写情书偷偷塞给我跑完长跑第一个给我道喜的人。”
江倚槐觉得,如果时间能倒流回那个下午,陆月浓一定一个字也不会跟他说,而是选择直接把新鲜出炉的长跑冠军送去见奥运之父。
陆月浓眯了眯眼:“所以,整个班都知道?”
“没有没有,一开始肯定是只有我们几个知道的,你去广播站那儿送声援稿了,不然也带你玩,”江倚槐说着,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事后就不一定了,帆儿他们也不晓得说没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