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6)
《痕》剧组要取景的,显然是北李村。江倚槐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路过其间一座破败的屋子,刚好一阵风刮过,穿过沾满尘埃的蛛网,灌入破碎的窗棂,里头传来木头崩破的声响,却看不清内中情况。这让他产生一种这栋“老古董”可能撑不过去了,很快将要塌方的错觉。
“有些老东西,看着呢,快要结束了,实际上还能撑很久。”江倚槐看着它,想到这两天要拍的戏里,村长刘老翁要对他说出的话。
娄畅计划在这里驻扎两周,没想到天公作美,不用等就迎来了适合拍摄的天气。
故事里,冯融在葛家鉴错了一樽花瓶,由此开始了他青年时代的悲剧。他遭受排挤,开始“行为怪诞”,逐渐被村民视作疯子,终于,有些村民看不下去了,逼迫村长点头,将冯融禁闭在冯家旧宅中。
江倚槐要拍摄的,便是冯融困在幽闭房间中的戏。
村民一开始来给他送饭,送的是残羹冷饭,慢慢的,他们时常记不得有这么一个人了,隔三差五才送来一顿吃食。
只有小孩子会来“参观”他,循着门缝往里面看,往里面塞稀奇古怪的东西——剥下来的墙皮,摘断的草茎,撕碎的小纸片……
冯融从不回应,小孩子没有定性,又有村中长辈“离那个龌龊怪物”远点的告诫,也就再也不来了。
在日复一日的幽闭中,冯融煎熬着,绝望着,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吭声。
像是为了惩罚,他们把所有的窗口都封上,连电路都全部切断。
白天,还会有微光从零星的罅隙中漏进来,艰难地维持视线。到晚上,甚至不用到晚上,傍晚屋内就已经昏黑一片,他起初蜷在祖父的房间里,在黑夜里会点蜡烛,点煤油灯,点一切还能亮起的东西,再后来,什么都烧尽了。
他甚至想把屋子也烧了。
村民会不会把他留在屋子里活活烧死,会吗?他们最害怕鬼神诅咒,忌惮这样的事情。可是,他是个“疯子”,自作自受,自寻死路,怨不得任何人。
如果不是祖父说过:“我也要走了,小融。如果有朝一**想走,千万别不舍得,但是……我同你祖母,同你父母,我们都在家里……在家里等你。”
那是今生,他听过祖父最长的一句话。
也是最后一句。
他动过好几次那样的念头,想象烈火张牙舞爪地烧过身体,如同热血滚烫,想象木头在火光中发出爆裂的响声,想象明亮的光焰在黑暗中烧出一个万丈光芒的洞。
但最后一根火柴攥在掌心,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慢慢的,冯融开始出现幻觉。
他终于意识到,黑暗就要把自己击溃了,而他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他在白天动了起来,搜索屋子中的一切,所有能拿来自裁的东西都被收走了,他想找的也不是这些。
冯融翻箱倒柜之际,在父母生前住过的卧室里,找到一道位于墙角处的裂痕。夜里,会有温柔的月色从这里流淌进来。
冯融被那一点光点亮了眼瞳,他在昏暗中拿起煤油灯的灯座,一刻不停地凿,像是要把这道光明凿开。
不知过了多少天,底座凿烂了,手上甚至磨开了皮肉,渗出血液,这条至深的裂痕终于成为了一道豁口。
冯融盯住那点光明,看了没多久,撑不住昏昏睡去了。
再醒来时,冯融揉了揉双眼,屋里有淡淡的光明,应是白天了。
墙角渗透进更为灿烂的日光,在灰黑色的屋子里,铺开放射性的光束,肆无忌惮的,让人快乐的。而除却这点日光,又有了不一样的色彩。
冯融在一瞬间怔住,以为是错看了。
良久,他从地上艰难爬起,试探着向那头伸出了手。
红花。缘着这道裂痕生长进来的一簇红花,它会是真的吗?
那只手,沾满泥沙的手,血渍干涸的手,原先是那样无暇的手,从低处够去,在触到那殷红的花瓣的一瞬,有了轻微的颤抖。
冯融笑了,笑声从干哑的嗓子里撕扯出来,他忍不住咳了起来,咳着咳着,竟不自觉地落下泪来,泪水糊在面容上,又滴落到满是尘埃的地上,他用疯疯癫癫地呓语说:“你……也是来看我的吗?”
屋子里,有祖父,祖母,有爸爸,妈妈。
在陪伴着他。
继而有朝露,有初阳。
前者顺着花枝淌到他污浊的手掌上,后者描摹他眉眼,刺目得几欲落泪。
这场戏拍了一天一夜,顺序打乱了,剪辑交给后期工作。这并不妨碍江倚槐的发挥,当他抚摸着花瓣呢喃之时,有几个场务在一旁偷偷红了眼眶。
江倚槐与娄畅交换了一点想法,而后回到剧组包下的民宿清洗休息。娄畅做了短暂的休整,投入村民村长戏份的拍摄。
其他演员的状态也都不错,拍至晚上,也基本顺利,剧组还在当地居民带领下,吃了一顿别有风味的土产夜宵。
第一天过后,江倚槐要拍摄的戏份就没那么重了,他演了一堆和村民发生冲突的“回忆杀”,三天过后统统结束,仅剩下一场送别。之后,冯融再年幼一点的戏份,就算江倚槐保养再好,也不可能缩回丁点儿大,当然就轮到小演员了。
周五那天傍晚,江倚槐穿着戏里打了补丁的短衫,大喇喇地坐到村口的大石头上,问小王讨了支烟。
火星燃动,一口白烟缓缓吐出,升到高处。江倚槐的目光随烟而上,远天残照褪尽,那西沉的落日匿在连绵的青丘后,山色有隐约的明亮。一钩月亮淡淡浮出,鸟鸣过三声,接二连三地从深山飞出。
娄畅就在这时,端了两杯茶过来:“我看见你助理在找你,怎么坐这儿,给组里省饭?”
“思考人生,”江倚槐故弄玄虚地说,他接过其中一杯,喝了口:“这不是还没到饭点嘛。”
娄畅站了会,以为江倚槐在自闭,他不愿放任这种情况继续下去,握住水杯的手指动了动:“我其实挺好奇的。”
江倚槐:“好奇什么?”
“按照大流来说,你是天赋型演员,这点我承认,试镜时我就是被这一点打动,才选了你,”娄畅分析道,“但有些事不得不承认,天赋有时候也有限制,比如说今天的戏,老实说,我没想到它会困住你。”
冯融终于等到了逃脱的机会。这一次,送饭的不再是好几个村里的壮汉,而换成了牙尖嘴利的方婆子,他故意手抖摔了碗,方婆子便骂骂咧咧的,作势要打他。冯融顺理成章地把她掼倒,头也不回地跑了。
冯融在村边的林子里藏了许久,直到黄昏,才继续往城市里跑。但运气这种东西,他或许天生缺乏,没跑多远,就在城郊的公路边上遇见了开车回来的村长刘老翁。
刘老翁没有带他回去,他叹了口气:“我送你一程。”
在刘老翁的车上,冯融换了一身老气却干净的衣服,刘老翁给了他一些钱,说是够他在城里过四五天。
他们说了许多话,天南海北,又都无关紧要。临别时,冯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他与这个村长相识十多年,看惯了他的无能和冷漠,此刻却做梦般地接受他的馈赠。
冯融干巴巴地道了谢,下车时,在车槽里看见一朵有点干瘪的红花,他拿起来:“这是?”
“啊……”刘老翁眯了眯眼,“那是我小女儿柔柔的花,她总三天两头地缠着我,带她去买花。”
早该想到的,秋天,怎会有花开。
“你看现在秋天了,外面也没有卖花婆,前些日子我就带她去了城里,那儿有花店,我给她买了好几束,估计就是……”
刘老翁说了多少,冯融没再听进去。他们作了挥别,甚至说了“再见”,但有的人一经分别,这辈子都不会再相见了。车子在接近城区的一个站台前停下,而后,转头离开。
在黄昏的映照下,一切都拖着长长的影子,像甩不掉的负累,要背着它,走无穷无尽的路。
夕阳西下,赤日融金。
冯融站在空无一人的站台上,目送车子远去,又转回头,望着温暖又萧瑟的秋。
背后是回不去的故乡。
第一次,他的眼里,除了顽抗与奔逃,有了别样的颜色。
一场戏,一个眼神,NG了6次。于是日落黄昏后,错过了时间,只能明天再来。
江倚槐勤于体验学习,在演戏上有体验派的好处,加上天赋型的灵性,又磨去刻意,让他的演技在大部分时候浑然天成。
但感情戏这种东西,仿佛是上帝在他的天赋里设置了一块灵感禁区,再加上无法体验,着实让江倚槐苦恼。
从前,接拍的电视剧里偶尔有感情戏,他根据模仿和理解,表现实则也算可以,放到电视上还能收获大众好评,比那些小鲜肉自然绰绰有余,但他在心里当然不可能这么比。他从来都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力不从心。
这种力不从心在遇到挑剔的娄畅后,被无情地揭开,江倚槐大大方方地承认短板:“我的确很少拍这种……感情戏。”
“嗯,银屏上那些,明显不足,不过我们这次要拍的,也不算典型感情戏,至少爱情对于冯融来说,一直是精神上的存在,”娄畅提醒到一半,忽然想到什么,问话一转,语气里有些小心翼翼,“令尊的片场,你有没有去过?”
江倚槐知道他的用意,坦荡地说:“实话说,没有。”
江倚槐的父亲——江萧峰曾经是国内极富名气的导演,在世时留下不少佳作。但导演毕竟是一个不断产出才能让人记住的职业,如今他过世近十年,除却追随经典的一部分人,已很少有人提起。
至少江倚槐正式踏入演艺圈的头两年,还有人在介绍时提起他是江萧峰的长子,如今他自己肩负盛名,便听不到这样的话了,有的粉丝年轻些,甚至连江萧峰是谁都不知道。
明明都在影视圈,还是亲父子,江倚槐居然没去过,这真的有点出乎意料。娄畅忍不住皱眉:“那就有点可惜。”
江倚槐耸耸肩,无奈苦笑:“我那会儿可能……可能有点叛逆吧,毕竟我兴趣不在这上面,直到我爸出事之前,我都没打算要成为一个演员。”
娄畅头一回听说这种陈年八卦,爆料人还是江倚槐本人,有点讶异。
但内容或许不太适合传扬,这就好像一个优等生拿着一张满分试卷,愁眉苦脸地说“我的目标是倒数第一,压根不想考好”,让摸爬滚打的人听了,多生气。
“江导手下的感情戏,一直有种很特殊的风格,”娄畅选择转回正轨,他评价道,“如果是一次两次,那可能是演员的能力,不过事实上,这种情况频繁而又稳定的出现,必然就是他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