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流(20)
陆月浓不说话了。
但这次不说话的契机同以往不一样,江倚槐认为事情有点棘手,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责骂。
见陆月浓如此沉默,江倚槐不由地想到著名文学家、思想家、老人家鲁迅先生曾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他害怕陆月浓选择后者,那还不如陆月浓和他打一架,两个人同归于尽呢。
思来想去,江倚槐觉得不能这样互相晾着,到底是自己有错在先,于是他把手伸过去,正色说:“陆哥,你这样,把手伸过来。我们手拉手。”
陆月浓当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凝重的神色上拨出几分疑惑,许是气疯了,竟接道:“一同去郊游?”
“不是不是,”这转折来得有点离奇,江倚槐没崩住,噗嗤笑了出来,“我们拉拉勾,一辈子做好朋友,我以后但凡做这种智障事情,绝对不拖你下水!”
陆月浓看了他一眼,终于没忍住,跟着笑了,他伸出手,没勾,把江倚槐的手拍走了:“你是小学生么。”
“大佬!陆哥!”董力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待会到了科技馆,咱先去吃饭好吗!”
“行啊,”江倚槐这头刚刚缓和,如蒙大赦,兴致昂扬地转头问,“你晓得吃什么吗?”
董力帆拍着胸脯保证:“当然当然,科技馆这地方一回生两回熟,我打小来了五六回,早熟透了。”
江倚槐点头:“那没问题!”
董力帆来了兴致:“吃的时候咱们玩点什么呗?”
江倚槐问:“玩什么?”
董力帆思索片刻:“就上回运动会玩的那个怎么样?”
陆月浓声音淡淡传来:“我不怎么饿,不如就……”
江倚槐感受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寒意,顺着脊梁骨凉进脑中,他赶忙回头对着陆月浓说:“不,你很饿。”
然后,他又转头说理:“帆儿我们就多吃点吧,别玩了,电视上不是都说过嘛,专心吃饭有益于身体健康!”
董力帆匪夷所思:“不,这大喜的日子,为什么我们要追求健康?”
“哪儿那么多为什么,”江倚槐见董力帆毫不配合,拿了包口香糖砸他怀里,故作怒态道,“因为所以,科学道理!”
第17章 难越
在科技馆吃完午餐以后,江倚槐拽着陆月浓出了大厅,确认完附近没有同学后,偷偷摸摸地拿出两张票:“我姨的艺术展,看吗?”
反正科技馆从小到大春秋游来过很多次了,看不出什么花儿,不如去看点别的。江萧峰能拦得住他的节假日,但手臂再长,也拦不住学校活动偷溜。
陆月浓则好奇在别处:“你姨?”
江倚槐点头:“嗯,朱雲。她水墨画很棒。”
说着,他把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着当天的日期,是一场国画艺术展,按照地址推算,应该在科技馆附近。票面上水墨丹青,光影交错,在右下角印刷有画家朱雲的落款。
江倚槐的母亲朱岚是一位著名的油画家,她出身绘画世家,与她的妹妹朱雲自小耳濡目染,走上了学画的路。朱雲没随父亲学油画,而跟着家里老人学的国画,又出国兼修了西方的课程,以将水墨与现代科技更好融合。
朱雲回国后,不似朱岚那样早早结婚生子,而是醉心创作,这些年在圈内已很有建树。
再加上朱雲是顺城人,画家的声名在本土总归是更高些,新闻媒体时常报导,当地人都很熟悉。就说他们这样的学生,还把朱雲的事迹搬作议论文的经典范例。
陆月浓肯定是知道朱雲的,他一只手正捏着果汁,便拿另一空的手去接票:“你家真是卧虎藏龙。”
根据一个朱雲,就能推测出年少隐退的朱岚,再加上已知的一个江萧峰。
江倚槐笑了笑,说:“那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嗯,”陆月浓把票翻来覆去看了两遍,问,“票价呢?”
江倚槐摇摇头:“这不是门票,是我姨给我的邀请函,她让我去凑人头,不要钱。”
陆月浓一愣,把喝完的蜜桃汁盒子扔进垃圾桶,说:“……你姨过谦了。”
于是两个人相当默契实施了科技馆逃跑计划。
半小时后。
“陆同志……我有一个很严肃的问题想说。”江倚槐在一个荒废的报刊亭附近停下来,将真诚的目光投向陆月浓。
走在前面的陆月浓也停下来:“什么?”
江倚槐有点尴尬:“你是不是走错路了。”
陆月浓看着江倚槐,没什么责任心地说:“有吗?”
江倚槐环顾四周,路上没有一辆车经过,只有头顶,不时横飞过几只灰黑色的鸟,天空湛蓝湛蓝的,云都没有,太阳倒是明晃晃,“你不觉得越走越荒凉了吗?”
陆月浓耸了耸肩:“文化风景区,都这样。”
江倚槐吃了没有手机还人生地不熟的亏,将信将疑道:“真的吗?”
陆月浓无所谓地笑笑,做出一个让位的手势:“或者你想带路么。”
“不了不了,”江倚槐哪敢呢,“我只是觉得这段路好像要比预想的长一点。”
陆月浓继续向前走:“还好吧。”
江倚槐攥了攥手里的邀请函,放轻声音:“倒不是别的,你不是平时身体不好么,我怕大日头晒着,你又走不动的话,会出什么岔子。我们本来就是逃出来玩,万一……”
陆月浓打岔:“现在才知道是逃出来?怕被通告?刚刚邀请我的时候,可没见你退缩。”
江倚槐赶忙解释:“不不不,我的万一是说,我担心你不舒服,万一有个好歹,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不得急疯了。”
“这么说的话,我应该感激你多长一个心眼吗,”陆月浓笑了笑,“我能出什么岔子,你看好自己就行了。”
闻言,江倚槐只好收起了一副担忧的心,见陆月浓确无不妥之色,竟有些好奇:“那我有点疑惑啊陆哥,你平时身体不好,现在这又长又晒的路,你怎么和没事人似的?”
“不想上,而且测试项目的确不擅长,”陆月浓如实说,“不过,虽然体育课不行,但徒步行走的话,还算擅长一点。”
越往远处走,越是生出热意,如同炉灶里点燃了一把火,热气一下下往人的体肤上扑。
江倚槐热得有点怀疑人生,但陆月浓的情况更值得他关切:“为什么?”
陆月浓摊手道:“如果有一个医生,叮嘱你每天坚持散步,只要不是天塌下来就不能断,我想你也会的。”
“……行吧。”居然无言以对,江倚槐跟着陆月浓,终于拐进了另一个街口,一排树木投下阴凉,惬意不少。
而不远处,已能够看见场馆群,两人相视一眼,达成共识地锁定了目标。
到艺术展馆的时候,已是下午一点多。展馆限流,走过底楼回廊的时候,能看见不少人拿着票在排队。江倚槐有些讶异,没想到天气这样热,人却爆满。
江倚槐领着陆月浓走到服务台,直接交了邀请函,被工作人员带到另一处玻璃门,径直走了进去。
大厅并不放大量作品,而是修成了一个溪水式的池子,既分割空间,又间杂水声潺潺。
不时有什么东西流下来,江倚槐凑近一看,是小竹杯,于是想起了曲水流觞,有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一旁,修葺的台阶雕着古朴花样,一级一级绕着圈而上,中间则是巨柱,上面是十米高的山水长卷。
这大约是楼底唯一一幅画作,又因尺幅巨大而联通二楼。工作人员看起来年纪很轻,气质颇好,带着点尚未成熟的可爱,声音也温婉。她介绍了大段有关于这幅巨作的信息,又说这画内有乾坤。
话音刚落,进来一批新的游客,她将微笑加深一些,笑出了两个浅淡的酒窝:“那我就陪你们到这里啦,到上面以后,就是画展的主场馆了。”
江倚槐和陆月浓与她道别,预备上二楼去。
拾阶而上,满目都是大好河山。悠扬的古琴音从二楼传来,耳边若有泉水泠泠,叩石击叶。
途径“半山腰”的时候,江倚槐感到耳廓一阵风过,微微觉察出几分凉意。
还没辨认风的出处,下一秒,身侧的画有了动静,陆月浓停了下来,江倚槐也跟着停下。
画中像是吹进了方才的那阵风,墨色的山林涌起微澜,飞鸟纷纷从中惊起,几度盘旋,飞得很高、很远。
两人都不由惊讶,这画居然是会动的。
他们随着鸟的掠影,来到二楼,便看见许多前来观展的人。
没走几步,江倚槐身后突然被拍了一掌,一转头,对上一个身着殷红长裙的女人。
江倚槐定睛一看:“小姨?!”怎么穿得不像是要画国画,倒像是在拍吉普赛风情照。
“诶,”朱雲眉开眼笑,很是开心地在江倚槐头上抚摸了一把,“你什么时候溜过来的?怎么不跟我讲一声!”
“才刚到,您给我买的手机被我爸没收了……想联系我也没办法嘛,”江倚槐被朱雲女士这只有力的手按矮了一截,感觉头发都要被薅没了,“姨你轻点,痛!”
朱雲揉了揉收回的手,不好意思道:“啊,太久没见你了,有点激动。”她笑着将目光转到陆月浓身上,“这位是你的同学吗?”
江倚槐:“对,我同桌陆月浓。”
陆月浓纠结了一会,顺了江倚槐的辈分,和朱雲道了“阿姨好”。
“你好,我们小槐承蒙你关照。”朱岚笑道,她不走向展厅,而是把两个人引往另一个方向。
沿廊有四块丝帛拉起的屏风,由前至后,层层晕透,组成俯视视角的一池水,有浮舟,有荷叶,有莲花,有游鱼,颇有叠帐之感。
转到四道屏风后,朱雲在墙上一按,他们才发觉藏了一扇隐形门。
是休息室。
朱雲招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两杯薄荷水:“今天外面怪热的,你们先休息一下,过会我领你们看展。”
说完,朱雲还拿了个果盘,朝陆月浓推了推。
江倚槐很纳罕地发现,朱雲居然没对陆月浓下毒手。非但没下毒手,还意外地关照。
他小姨的“画风”,和她的画风截然不同,因是家族同辈里最小的,自小被放养,豪爽似男孩子,因而见了小辈的男孩,总喜欢摸摸头拍拍肩,倒很像个“叔叔”。哪怕是别人家的孩子,也很少会被她这样温柔以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