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62)
景龙的管理不算特别严格,只按照普通公司的标准,进入电梯后员工要刷卡,非员工须得登记访客信息,由前台电话确认,得到可以访问的通知后再经专人带去乘坐电梯,一路送到受访人的办公室。
此前温渔给保卫科打过招呼,他来了不止一次,已经认识前台值班的几个工作人员。时璨跟那位四十出头的女人打了个招呼,笑晏晏地喊姐。
“又来给温副总送东西吗?”那位大姐和善地问,得到肯定回答后按了个铃,“让小陈替你开电梯。温副总刚还打电话来说过,辛苦你了。”
“应该的。”时璨说。
电梯抵达指定楼层,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但景龙的大厦里有几层楼仍旧灯火通明。时璨走向温渔的办公室,远远地看见助理小林不停地接电话。
经过一天的忙碌,她的妆微微晕开,可还算精神,见时璨来了,不用他先开口,小林捂住听筒离的远些,朝他程式化地笑了:“崔先生到了。”
“不用这么客气。”时璨说着,从袋子里摸出个苹果,递到小林办公桌上。
他每次来都会给温渔的助理带点东西,奶茶,巧克力,水果,全看当天情况。这一手不用别人教,时璨觉得这是麻烦别人工作。
何况这些离温渔很近的位置,不能不搞好关系。
“谢谢。”小林收了苹果,用纸巾擦擦后刚要啃,又提醒他道,“温副总今天心情不好。”
“我知道。”时璨说,提着袋子的手紧了紧。
偌大的办公室,宽敞甚至超过温渔公寓的客厅。原本采光极好的办公室这天没开顶灯,在华灯初上时只亮着办公桌上一盏台灯,电脑屏幕也黑黢黢的。已经七点多了,南方的天黑得晚,可也逐渐暗下去。
远处次第亮起的灯光、走廊上的通明从落地窗和玻璃门映进办公室,只会将这间屋子衬得越发寂寞晦暗而已。
时璨刚进门时甚至愣了,他四处望,借着一点光线看见趴在办公桌上的人。他没有出声,也不开灯,轻手轻脚地把带来的东西放在茶几上,这才走了过去。
他终于看清了温渔的神色。
并没有睡觉或者小憩,温渔眼睛睁得很大,微微失神,不知想了些什么,眼角发红。鼻子嘴巴都埋在臂弯里,肩膀塌着,头发遮住了眉毛,一动不动时让人错觉他可能是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样的姿势虽然他很常见,可神态就不一样了。时璨心头打鼓,直觉他是被过分开朗的温渔迷惑,短暂遗忘了他年少的样子。
那时他有点阴沉,轮廓也刻薄,叫人不想靠近。
而现在,只需要一眼,时璨就能看透温渔的喜怒哀乐。
某个称呼几乎脱口而出,他张了张嘴,试探着去够温渔的额头。这动作让温渔猛地回神,他眼睛转了转,看清了面前的人后叹一口气:“是你啊,我还以为……”
“不要笑了。”时璨说,“不想笑就不用这样,特别是对着我。”
刚坐直,扬起一半的唇角闻言撇下去,温渔眨了眨眼,错开目光看向茶几上的饭盒:“你真就做了饭来,今天吃什么?”
时璨说:“鱼茸粥,外加一点小菜,你最近肠胃不好就没搁辣。”
温渔打开了盖子,被扑面而来的热气熏到眼睛,他闻言夸时璨贴心,安静地坐在沙发边,就着夜色喝粥。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崔时璨先站在旁边,后又走过去在温渔身侧坐下了。
他没有提心情不好的事,尽管已经显而易见,只耐心地等温渔吃完。
却不用那么久,鱼茸粥喝到一半,温渔说:“我和老爸吵了一架,就今天下午,他来我的办公室,差点打翻烟灰缸。”
日渐稀薄的印象中温正恒是个很柔和的人,几乎没有棱角,总是笑呵呵的。温渔进退有度、谦逊可亲的性格有一大半遗传自他,而比起父亲,温渔甚至还多了几分凌厉和尖锐。这样的一个人,能“差点打翻烟灰缸”足以说明愤怒到了极点。
可时璨有好几年不曾见过他,只说:“是出什么事了吗?”
“嗯。”温渔又喝了一口粥,吐出里面很细的姜丝,把饭盒放回茶几,拿起旁边的杨梅放进嘴里咬,唇角溢出一点汁液。
时璨就静静地等。
他吃得乱七八糟的,半晌才开腔:“我从没和他吵过架。”
过年前徐婧找过温正恒一次,作为已经离异多年的前度夫妻,且不提当年分开得不太体面,如今再见面也是为了些不好说的事情。
徐婧的再婚对象和当年离异明面上没有关系,她与现任丈夫的儿子出生时据说经历了九死一生,因而十分宝贝这个高龄时得来的儿子。小孩有先天性心脏病,徐婧的丈夫从政,是省厅级干部,照理来说家里不缺这个钱,但偏偏天有不测风云。
她此前对温渔说的是老公“做生意失败”,其实是个借口,反正温渔不太关系这些人脉——该操心的人不是他——并未花心思调查。如果她第一次找上门后,温渔就多留心,会发现那时距离徐婧丈夫被双开已有很一段日子。
她本身的事业也因此受到打击,经过两三年,甚至连儿子后续的治疗费用都拿不出来。虎落平阳只在一朝一夕之间,腆着脸上门找当年被自己抛弃的大儿子无果,徐婧一咬牙,直接找了温正恒,赌一把有没有旧情,替她渡过难关。
温正恒是个好脾气的人,也许当过夫妻他到底对徐婧有情,也许从前徐婧为了相夫教子抛弃事业十几年让他有了亏欠,他二话不说就替徐婧出了治疗费用。
那些钱对温家父子而言不值一提,温正恒敏锐地察觉出儿子并不乐意他和徐婧再次接触,有意瞒着温渔。但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温渔一知道,立刻打电话给了徐婧让她终止“纠缠自己的父亲”,言辞毫不留情。
“……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很不公平。可爸今天来我办公室,说我不讲道理,只是些资助,又不是要复婚。还说,就算要复婚,也轮不到听我的意见。”
听到这儿,崔时璨明白了个大概,可他插不上嘴。
温渔有点失魂落魄,他想点烟,看了时璨一眼后收敛了动作。而下一秒,崔时璨自己点燃一根,掐碎那颗爆珠,递到温渔唇边。
“抽一根吧,平复下。”他说。
仍是无名指和中指夹着烟的姿势,温渔抽了口,声音颤抖恢复了不少:“你知道,我和我爸的关系一直很好,哪怕以前离婚,他都和我讲道理的。他没和我大声说过话,更别提想要动手了——我真的不懂。”
时璨问:“不懂什么?叔叔因为这事指责你吗?”
“不,不是。”温渔垂着头,碎发细密地遮住眼中的情绪,没头没尾地说,“我和她,在这之前我根本就没……凭什么她会讨厌我?”
时璨嘴唇嗫嚅:“讨厌你?”
“她很讨厌我。”温渔喊不出那一声“妈”,尝试几次后放弃了,“电话里她说因为我,她放弃了事业,因为我,她离婚都犹犹豫豫了很多年,因为我,离婚她睡不安稳觉。她不想看到我,说我看她的眼神太吓人了,说我十七八岁就对她不客气——可是时璨,选择这样的生活,选择最后离开的不是她自己吗?”
父母与孩子的矛盾总旷日持久,而且不会有哪一方真正理解对方的想法。立场不同造就了无法达成完全一致,或许长时间内也解决。
选择是由于许多考虑,甚至还有社会分工的潜规则作祟。
时璨相信温渔懂,他并不用给出可行的建议,因为温渔不需要。温渔比他聪明得多,情绪化之后他就会自己收拾残局。
胳膊一展搂过温渔,时璨下巴靠着他的肩膀,像小狗撒娇的姿势:“你今天下午说了什么,会让温叔叔那么生气?”
“我吗?我没说什么。”温渔想了下,接着古怪地笑了,“我说,不想认这个妈。”
时璨:“……”
温渔:“他问我不能原谅的原因,我说她讨厌我,他就说了,‘但她再怎么也生你,养你这么多年’。我……我问我爸,所以我就活该替她养老吗,他一下子炸了。”
时璨内心暗想那难怪了,这话多不好。
温渔恨恨地继续说:“她可以不喜欢我,但我却不能讨厌她,我连‘不借钱给她’的决定都被说成忘恩负义、没心没肺——父母和子女永远不可能平等,我活该低人一等。”
他咬着牙,像挖出了心底从没说出来的话。
这些字句快要烂掉了,夜色掩映,灯火黄昏,没有这些也没有崔时璨在身边,可能再过十年温渔也说不出口。
“不要想那么多。”时璨温温柔柔地说,拍着他的后背,“阿姨的儿子……还在病吗?”
“对,就为了这事,她才找我爸借钱。听说治疗跟不上命也不长了,现在医院插着管子。想的倒是挺美,自己大儿子长大了,就该替她养小的?我宁可把钱扔进水里听个响。”温渔丢掉了一贯的外壳,吐字都变得难听。
“小渔,这事不能这么想。”时璨思路还算清晰,没被温渔的情绪化带着跑,“作为子女,你可以不借钱,但应该去看他一次。和阿姨的关系要修复都不是两三天的,而且你又不愿意,可是走一次医院,对你来说没什么损失。”
他循循善诱一大串,察觉怀里的人抖了抖,正当时璨以为温渔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对方扭过脸,微红的眼角有点湿润。
“你刚才叫我什么?”他不可置信地问。
崔时璨自己也怔在原地。
他忽然手足无措,某个脱口而出的称呼多少带着安慰的意味,可不合时宜地喊出,难免叫人多想——他希望温渔多想吗?
但温渔已经意识到了。
时璨躲过了这句询问,不自然地笑笑:“我是觉得你应该尝试一下。”
温渔心情不好,没有纠缠,只往他颈窝靠着,半晌才“嗯”了声。
“如果因为这件事……你想,阿姨肯定知道无法挽回你的,她不是非要你和她冰释前嫌,只一心一意救那个孩子。”时璨见温渔的手摊开,不由得握住,加大力道蹭着他的掌心,“他要因为这个不在了,阿姨会恨你一辈子。”
“随便。”温渔梗着一口气,语调却缓和些了。
“但你以后会遗憾的。”崔时璨侧过头,嘴唇贴了贴温渔的太阳穴。
他不说话。
崔时璨又说:“我不想你遗憾。”
遗憾的感觉太难过了,他经历过,就不希望温渔会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