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43)
碰上柜门一声清脆的响,被温渔尽收眼底。
他头一次发现语言这么无力,时璨就在面前,他却什么也做不了。
温渔走过去:“时璨,我……”
“滚。”崔时璨说,他的嗓子很哑,跌跌撞撞地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勉强喝了口。
“你哪儿受伤?要不要去医院处理,我开了车——”
“我说,滚!”崔时璨抬起一张满是水珠和血污的脸,从镜子里冷冰冰地看他,“听不懂人话吗,大少爷!”
浑身过电一样,温渔彻底懵了。
他有一瞬间甚至如同置身虚空中,踩不到实体,咬了下舌尖,总算找回一点现实感,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崔时璨把他推开,从卫生间走到客厅里,环顾一室狼藉,随手扯了张纸按住伤口,没有要再理他的意思。大门开着,时璨走出去,把门口堆着的凳子和烟灰缸捡回来,堆在玄关处,又下了几层阶梯,去拿医药箱。
他当温渔不存在。
视线里没有时璨了,温渔才惊觉自己浑身在抖。
那群讨债的凶神恶煞堵在面前时,他都没有露出一丝怯懦。接触到时璨从镜子里望过来的眼神,温渔后知后觉,那里面没有光,没有一丝柔软,只剩下愤怒不甘还有恨——
为什么时璨会这样看他?
温渔想不通。
门大开着,崔时璨提着医药箱回来,兀自往电视柜边缘一坐,不管周遭的凌乱,娴熟替自己止血搽药。
屋里还有一个人的呼吸,崔时璨拿纱布按着头,本不想再说话,却听见温渔走到他面前,脚步轻轻的,话音也轻轻的:“你为什么会讨厌我?”
崔时璨懒得回答,他甚至有点好笑温渔问出的傻问题。
“我以为……”温渔说不下去。
十七岁那一年的夏天,他和时璨在不合时宜的日期走上岔路。而过去五年了,温渔无力地发现自己原来一点长进也没有。
后来他无数次地想,如果换一个时间,他早一天、晚一天,没看到这些,没有直面时璨的痛苦,是不是结果就会不同?
但后来他想明白了。
没有如果,而时璨的回答也和日期无关。
“……不管你会怎么想,我不是半途而废的人,该说的话一定要说。”温渔深吸一口气,强行忽略空气中凝滞的尴尬,“今天来……没有故意看你难堪,我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什么真的?”崔时璨抬起头,突然笑了下,“你喜欢我?喜欢我什么?”
全然戒备的态度,温渔不想回答,别过头。
时璨的笑容没有抵达眼底,冷得像霜:“答不上来?你滚吧。”
温渔几乎被这句话气急:“你根本就不懂!我喜欢你不是图你什么,一定要说个原因才行吗,我从以前就是真心——”
“那是以前。”时璨残忍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没有谁会在原地等,人都要变的。”
温渔:“……”
崔时璨盯住他,半晌说:“不要回头,温渔,知道吗?”
言语间仿佛意有所指,温渔咬着下唇内侧,一双眼红红的:“我没有回头,我看到的就是现在的你。只有你才会要个说法……”
“你撒谎。”时璨不紧不慢,“你撒谎的时候会捏手指。”
温渔哑口无言,坐在电视柜边的青年每一句都像在凌迟他的所谓真心:“你说‘从以前’是不是?那要不要听听我是怎么想的?从以前到现在,你最没资格说喜欢,因为以前是同情,现在是可怜,不对吗?”
温渔否认:“我没有可怜你,你怎么就是不信——”
“功成名就了,偶然碰到我想起以前,围着打转也好,三天两头地讨好也罢,我觉得你挺乐在其中的。你觉得很好玩,很有意思,包括替我还钱。你想看我感恩戴德,就和你在一起了,满足你的请求,对吧?”崔时璨嗤笑一声,站起身,走路姿势还瘸着,逼近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想拯救失足青年,那你走错地方了。”
温渔:“……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不能。”时璨断然拒绝,有团火烧掉他所有的理智,甚至口不择言“我要怎么、该怎么,都不关你的事!要在我身上才找得到存在感吗,温渔你怎么这么贱啊——”
啪!
声音清脆。
脸上火辣辣的疼,牵动口腔和鼻腔的伤,霎时满嘴铁锈味,喉头一动,只觉得黏腻的血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堵着。
崔时璨头偏到一边,居然感觉很有趣似的笑出声来,扭头看向温渔,对方没有他想象中的失态。
气愤,崩溃,战栗都没有,甚至看不出一丝被激怒的痕迹。
“哦,”时璨擦了下嘴角,“大少爷受不了被说贱得慌。”
“不是这个。”温渔说,眼珠轻轻一动,错开了目光,踢一脚身边的垃圾,平静得让时璨看着心慌,“我说过,再有一次‘不关你的事’,我就抽你。”
没回应他这句话,时璨往旁边吐了口血沫,手指狠狠一戳他肩膀。
“收起你幼稚的喜欢,我不需要。”
他把温渔赶走了,关门时地动天摇的一声响。
小阳台可以看见楼底,崔时璨站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看温渔的背影。他走得很快,却看不出气急败坏的迹象,没回头,一路拐出小区,去开他的车。
直到温渔的身影完全看不见,崔时璨才慢慢地靠着墙蹲下来。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烟盒却发现最后一支刚才扔了,低声骂了一句,只好作罢。蹲在角落会让他想很多事,这是时璨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养成的习惯,日出日落,就在小阳台上,一个人的世界很封闭。
他像被罩在了一个玻璃罩子中,所有发生的一切都有所感知,可他走不出去,打不开,再用点力还会撞得头破血流。
崔时璨蹲了一会儿,脚麻了才趔趄着站起身。
屋子里一片狼藉,不知道该怎么去给房东交代,崔时璨叹了口气,忍着背心和小腹被打过的疼痛,重又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把衣服掀起来。
镜子映出他的淤血,伤疤,和一张年轻却已经没了希冀的脸。
崔时璨把伤口处理了,给商秋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明天可能没办法按时去值班,用的理由是生病。可商秋问他什么病,他支支吾吾,不敢说真相。好在商秋一般不问太多,叫他保重身体,挂掉电话,时璨如释重负。
客厅的狼藉要整理,崔时璨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
有一些得扔掉,能用的最好接着用,给房东弄坏了的家具要么自己修好要么重新买过。崔时璨把那些碎片与玻璃渣扫掉,倒进垃圾桶时发出一阵叠在一起的细碎声响。
他扭过头,突然看见放在一个柜子上,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花束。
雪柳的小白花掉得差不多了,桔梗和虞美人都不复早晨新鲜模样,它们像失了灵魂却还有着好看皮囊的美人,立在一片废墟中,安静无言。
那股温柔的清香在空气里此刻只让人觉得刺鼻,崔时璨忽然一阵烦躁。他抱起那束花,快步走到阳台,没有片刻犹豫朝楼下砸去。
“哪个傻逼扔东西,要死啊——”
楼下女人的尖叫传到耳中,崔时璨甚至笑了一声。
他一低头就看见指尖的油漆印,狠命搓了搓,却没有半点掉色。
比起客厅的重灾区,卧室稍好些。门板上破了一个洞,书桌被掀翻了,上面的东西全都被扔到地上,他的台灯歪在一边,光线微弱,应当也快用不了了。
一地的纸屑,崔时璨眉头皱起来,一阵没来由的心慌。
他蹲下身去捡那本练习册,在满眼的英文单词中找他的小纸条,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都没有。崔时璨站起来,无助地四处看,捡起桌角的一小片碎纸,看清上面每一个笔画都熟稔于心的字迹此时已经残缺不全了。
时璨突然有点腿软,他本就带着伤,这会儿差点站不住,直接跪在了地上。
卧室窗户很小,也不通风,这时热得像一个蒸笼。他迎着一束微弱的光,抹了把额头的汗,跪着四处摸那些纸条的碎片。
单个的字,失去意义的词,攒在手里却再也拼不起来了。
崔时璨跪着没动,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那几片碎纸,良久一滴亮晶晶的水滴坠在灰色地板上,他一愣,本能地去捂眼睛。
不是眼泪,是汗水顺着鼻尖落下来了。
崔时璨居然松了口气,为这一次没有丢脸地哭出来。他改为坐着,旧T恤的后背被汗水浸透了,不透风的屋子里,他根本没想到去开电风扇。
今天这群人来造成的损失没法喊他们赔,崔时璨靠着墙,仰头盯着天花板,算他要多做几个月的酒吧兼职才能赚上。
在怀德堂当学徒根本赚不了多少钱,李槐春和商秋、还有其他护士姐姐对他都很好,可他没学历,也没经验,他们给的那点钱纯属看他快活不下去了做低保。
酒吧的工作虽然累,还随时被男男女女的占便宜,好歹保持微笑说服自己藏住恶心就能拿到不菲的小费。他如今的生活尚可,纯属这笔钱维持着——房租,水电,还有银行贷款,那笔欠的高利贷,哪里都要用钱。
他还能做点什么呢?
那群人说得没错,他根本是个废物。
当年借高利贷纯属走投无路了,老爸的病好不容易找到了合适的肝源做器官移植手术,家里房子抵押给银行,再多的钱也拿不出来,叶小文四处去借,到最后所有的亲戚都给他们母子吃闭门羹。那段时间急得时璨吃不下睡不着,满嘴都是水泡。
后来他在兼职的地方认识了莉姐,对方介绍了一个所谓朋友给他,说要替他解决燃眉之急,一下子拿出了全部的手术费用。
签借贷合同时他也对那个利息隐约觉得不对劲,可用钱要紧。哪知最后手术成功却诱发了并发症,老爸没有撑多久。那天过后,借钱的人找上门来要还款,崔时璨一个大学生根本拿不出来那么多。
钱能改变很多吗?崔时璨那时才知道真的能。
几十万,在温渔看来根本不值一提,却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们在葬礼上闹,去学校闹,逼得崔时璨只能退学早早地去工作,他卖了房子也还不起,和叶小文商量后,让老妈回去外婆那边的小县城远离纷争。
他自己扛这笔高利贷,说出去多高光的时刻,崔时璨只觉得耻辱。
许多事就此戛然而止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有赚钱,还钱。可利息太高了,每次他还一点,那些放贷的就告诉他利息又变多了,像个无底洞根本填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