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32)
“是你先……”温渔辩解,手腕突然反被握住。
他诧异地看向时璨,对方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线,五光十色的灯彩虹似的亮,铺开在他的白衬衫上,忽地让人失语。
“对不起对不起!”
夏逢意姗姗来迟,他带着温渔的肩膀往身后一带,熟练地笑,话里有话地暗示“你们都懂”,言语间各种回护:“他是好学生,没玩过,见到小哥帅就走不动路……别理他了,这样吧,我请你们喝酒!”
许是温渔沾了皮相的光,那少女没有要和他不依不饶的意思,夏逢意这话一出,她嘟囔一句这还差不多,挂了好几条手链手镯的胳膊端起一杯酒。
夏逢意配合地跟她碰,她却往后一缩:“帅哥,这可不行。”
“嗯?”他先眨了眨眼,随后电光石火地领会了少女的意思,“你喂我呗?”
桌上其他人尖着嗓子起哄,替他们鼓掌。夏逢意半点没有害臊的意思,他是常客,酒色中走一遍也能片叶不沾身,一点不脸红地喝了,唇角暧昧擦过少女的手指。
那女孩儿终于满意,嘴角弯弯:“行了,我也就玩儿一会儿,你们要找他去找——莉姐,刚才说到哪儿了?”
视线移转,坐在正中的红裙女人抿了口酒:“等人走了,我不想和花花公子讲话。”
她意有所指,夏逢意仍挂着面具般的笑脸说:“那行,姐,不打扰你们。”他垂下的手在温渔衣角拍了下,朝他暗中使眼色。
被他一拍,温渔以为危机解除立刻要松手,没抽出来。时璨反而握他更紧,他求助似的看过去,对方眼底深沉。
“时……”
“璨璨。”被叫做莉姐的女人忽然开口,轻轻吐了个烟圈,站起身单手搭上了崔时璨的肩膀,红唇暧昧擦过他的耳垂,“这位是你熟人?”
时璨握住他的手终于松了,没放,抬头去看莉姐:“不是。”
莉姐笑了,她眼睛不大,笑起来反而弯得很好看,目光若有所指地落在他们牵扯不清的手指间,半晌才拍了下时璨的侧脸,像爱抚:“最近缺钱的话找我呀。”
崔时璨:“……不用。”
“不好说哦。”她上挑的眼角勾着一丝诱惑,“那群人怎么可能现在放过你?差不多又要到日子了吧,你打算怎么办?”
时璨转头就走,温渔被他抓住手,出于惯性往后退了几步,差点没站稳,后背抵在时璨身上。他抬起头,穿过几个身影,和那个女人对上了视线。
温渔尚且处于十分的迷惑,她却仿佛上位者,施舍给了他一个笑容。
刚喝下去的酒一下子全冲到了头顶,热的要命。
卡座剩下的半瓶酒归了夏逢意,温渔后半夜没动静,陪他横七竖八地聊天。他再没提想要追求的那个人,反而是夏逢意,醉醺醺地抱怨。
他说现在的小女孩儿不学好,还没成年就跟着出来在酒吧混,仗着家里有几个钱,还学别人泡穷侍应生,以为自己很牛逼。他又说自己年少时虽然不务正业,和她们一比简直是正人君子,最后话题拐了一圈,扯到商秋身上。
“我那时候还是他学长呢!他在隔壁医学院,天天往我们画室跑。你肯定不信,他那时候……”夏逢意说到一半,略长的卷发垂在颊边,掩盖住了神色,也盖住了后面的话。
温渔问:“商医生那会儿也看不上你吧。”
这话说得十分鄙夷,夏逢意但笑不语,端着酒杯自斟自饮了半天都没醉,不知是心里藏事,还是真的千杯不倒。
温渔随口一提,没兴趣他与商秋的大学时代,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崔时璨。
那天时璨说还有一份晚上的工作,怎么也不让他送,温渔现在全部了然了。他不想让自己知道的是什么,缺钱吗,抑或在这样的地方?
其实温渔不在意,酒吧和诊所,时璨要生活下去,没他这么好的机会。
可是,他们曾经坐在同一间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听语文老师拖长了声音讲“协飞天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他们走过十六七岁的大街小巷,梧桐树茂盛,黄昏的柏油马路上全是细碎的阳光。
那时候的崔时璨没心没肺,最大的烦恼只是父亲时好时坏的老毛病,他可以去打篮球,在数学课的教室后排睡觉,肆意妄为,连被罚站都挺拔。
那时候的他也穿着一件白衬衫,自由,轻狂,不会有任何人束缚他。
可现在呢?
在这一刻温渔突然很难过。
他喜欢的人不该是这样,多年来幻想中的影子化作泡沫,而他可悲地已经身陷囹圄——时璨总有办法,不经意地就走进他心里,变成最深的秘密。
适应了过分吵闹的酒吧音乐,温渔点燃一根烟。
这味道能缓解他的焦虑,把他一朝一夕带回那个晚自习的课间,榕树下,红光摇曳。偶尔他抽烟会有错觉,让他上瘾的不是薄荷或者尼古丁,而是那段记忆。
又怎么样呢?几千个昼夜,谁也回不去。
夏逢意在酒桌上睡了一觉,醒来后酒吧刚好有一轮交接班,午夜前的人已经走了,又有新的人进门,预备战胜梦境,再一轮狂欢。
“我走了,谢谢你今天的酒。”温渔拿起快没电的手机,跟他打了个招呼。
“改天再约。”夏逢意朝他笑,“和你一起挺好玩儿的。”
温渔看不出自己哪里有趣,应了他的邀约,玩笑道下次得换个地方,夏逢意不甚在意一般,掏出手机按了几下,一边打电话一边朝吧台走去。温渔临行前多看一眼,那头没什么吸引眼球的人,不晓得他又有什么活动。
夏逢意这人也特别,温渔想。
他走到自己的车面前,虽然没喝多少,一两口也带着酒精,怕被夜里的交警查,踌躇不前时,忽然改了主意。
夜风微冷,酒吧交接班,崔时璨换下制服走出侧门。
洗旧了的褪色T恤在八月的凌晨略显单薄,牛仔裤脚微微有毛边,他低头系好鞋带,心想是不是该找个日子趁太阳刷鞋。
酒吧的报酬不算太高,可他时间段尴尬,能选择的余地很少。好在虽然偶尔有人骚扰,也有人见他相貌对胃口调戏两句给点小费,不算出卖色相,崔时璨想到底拿了好处,所谓职业修养,白天推拿,夜里端酒,能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多。
侧门外的巷子偏僻,街口亮着唯一的路灯。
他自阴影中走出,纠结着走路回家还是咬牙打个车,却忽然听见一声打火机盖上的“咔嗒”声,时璨不禁睁大了眼。
“下班了?”温渔靠在路灯边的墙角,大半身子都隐没进了黑暗,无怪他看不见。
时璨没回答,反问他:“你怎么还不走?”
温渔理所当然地说:“等你啊。”
崔时璨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妄图从他脸上找到些别的情绪,然而温渔眼神干净,嘴角的弧度是他熟悉的柔和。他往前走了两步,沉默不语,温渔顺势追上来。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打车也不安全的。”温渔说完,自觉像哄女孩子,连忙补充,“我意思是男生都不一定安全,最近出了好几个新闻对不对?”
“有人来抢我包?”时璨笑了,回头看他,“我没钱。”
这话让温渔噎住,时璨等着他知难而退,可他没放弃地继续说:“等你到这会儿了,连送一下也不要?还是说,你之前都是编谎话骗我,其实一点都不想跟我有来往?”
他懂得如何拿捏十七岁的崔时璨,心头打鼓地猜会不会仍然奏效。
果然,时璨吸了口气,妥协似的垂着眼,像观察温渔脚底下的阴影,思考良久才说:“但是今晚你喝了酒吧?”
“我喊个代驾。”温渔说,想好了答案,“走吗?”
他的问句一个接一个,都带着难以言喻的迁就。时璨不答应,又看了他一会儿。没有笑,崔时璨满脸都是疲倦,有点无奈,更多的是不忿。
温渔被他看得一脚踩进虚空,头一次觉得他看不透崔时璨的表情了,索性自暴自弃:“我要陪你走一截。”
“我想自己。”时璨说,“一个人走路,静一静。”
温渔提前叫的代驾已经到了,他扭过头去给钥匙,可时璨转身就走。余光瞥见这情形,发现时璨没和他说笑,温渔生怕弄丢他,只朝代驾叮嘱一句“开慢点跟着我”,大步流星地追,到最后都成了小跑。
“时璨!”他去抓时璨的手腕,对方瑟缩一下,落了空。
温渔目光深沉,没对他的抗拒生气,或者有其他的表达,只倔强地说:“我陪你走。”
崔时璨有些好笑:“我说了,我想静一静。”
温渔没说话,趁他不注意一把拉住了手腕。如同刚才在酒吧里的姿势,崔时璨的手腕很热,可温渔吹过风,掌心是冷的,冰火两重天叠在一起,两个人都是轻轻一抖。
“到底怎么了?”温渔拉住他。
崔时璨斜斜看他,本身就细长形状的眼中映出路边暖黄灯光,却很刻薄。
温渔追问,想当然地替他找理由:“她说你用钱就找她,是不是最近经济上有困难?如果是这样,你不用去……你……找我就可以啊——”
“找你?”崔时璨冷笑一声,挣开他的手,指尖暗示意味十足地在温渔胸口一点,“温渔,我是陪她睡,懂吗?你想做慈善啊?”
他话说得难听又赤裸,温渔皱着眉,竭力忽视这刺耳言辞:“这能一样吗?我就想帮你,到底有什么难处不能……”
“不关你的事。”时璨截断他,眉梢眼角都是凉意。
温渔突然停住了脚步,许是他的态度变化明显,崔时璨走出两步后转过头。街灯明亮,照在温渔脸上时却映不清神色,他脑子里有根神经一颤,这是没见过的陌生样子,昭彰温渔的确和他之间有一段空白。
他自己再往前走,却以为温渔还在原地。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这是我最讨厌的一句话?”温渔说,声音低沉地压下去,谈不上咬牙切齿,却不容忽视的固执,“崔时璨,以后再有一次,我就抽你。”
“随便。”崔时璨笑出声,“小渔,你变了好多。”
突兀变换的称呼让温渔一怔,他悲哀地发现再不是他拿捏崔时璨,而是时璨每一句每一字都掐在他的死穴上。
温渔嗓音沙哑:“我陪你走到那边路口。”
这次时璨没有再拒绝,他在前面带路,温渔就跟在边上。两个人之间没有谁要继续刚才的话题,酒吧里出现的女人与那些暧昧话语盘踞不去,温渔不坚持今天就问清楚,他踩过树的影子,执拗地想他会自己弄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