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爆珠(37)
崔时璨端起那个保温饭盒,直接就能用的现成碗,他掀开盖子,立时被热气糊了一脸。浓稠的汤,炖的半只鸡腿和海带雪豆一起泡着,泛出诱人的颜色,油都撇干净了,只剩下澄澈的一碗,仔细一闻还有参片的味道。
指尖的温度有点烫,崔时璨喝了一口,端着碗走进了卧室。
他一个人住,叶小文在父亲去世两年后办了病退,离开医院的同时也离开了城市,回到时璨城郊的外婆家,一年也难得来看他一次。他们母子都受那件事影响过深,时璨走不出来,遑论叶小文与丈夫多年感情。
叶小文走后,又遇到了旁的事情,崔时璨孤苦伶仃地在这座城市挣扎,最终没能妥协,生活十几年的旧房子卖掉,只能租一套便宜公寓暂时栖身。
搬家时,崔时璨只带来了自己一些常用的东西,还有两个叶小文没带走的箱子,后来整理,都是他学生时代的课本、练习册。崔时璨本想找个收废纸的卖了,问了价格,不过百来块,他突然就不想卖掉,随手尘封在卧室一角。
几本练习册横在积灰的桌案上,和他大学的课本放在一起。
时璨扯了张纸巾,把灰尘擦掉后坐在椅子上。
鸡汤搁置了,他垂着眼皮摁开台灯,一团暖光笼罩,整个房间顿时都没那么生硬——他从以前的家里搬来的灯,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光源。
最上面的英语练习册翻开,崔时璨熟门熟路地从某一页里拉出了几张小纸条。折叠的痕迹已经磨出毛边,纸条上字迹却还清晰。
温渔的字比他写得好看太多了。
他那时就这么觉得,抄作业时总往温渔的本子里夹小纸条,装模作样地点评。没几次后,他居然收到了回复,大都是温渔让他别搞这些有的没,认真学习,像个小老师一样絮叨。
那会儿,时璨真觉得温渔以后说不定要当老师的,连再过十年怎么嘲讽他都想好。现在看来,他所有的幻想都幼稚得可笑。
他的青春期结束在某个六月的下午,永无止境的夏天也有终结的一天,连同倾盆的大雨,篮球拍打地面的声音,黑板上的课程表,与年少不谙世事的欢声笑语一起。从那时起,这几张字条就成了崔时璨唯一的纪念。
“下课你拿过来我给你讲^^”
“别搞我啊,先听课”
“他跟老师求情了,没事没事”
“好想去吃后门外的烧麦和西米露QAQ”
崔时璨一张一张地看,没多少,他看得再慢,两三分钟就翻完了。
记忆中他们写了很多,内容从英语报纸的答案到日常抱怨,可他只留有这几张,其他的不是随手扔掉,就是不知道放去了哪儿,时间一久再难翻出来。
他和温渔的从前好像也只压缩在薄薄的几张旧纸条里了。
纸条被沿着褶皱珍而重之地折回去,放进练习册中,手掌压平,再回归原位。崔时璨做完这一切,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他两只手遮住脸,深深呼吸,良久发出一声呜咽。
屋里极浅的啜泣声,在暖黄灯光下飘进了时间的缝隙。
床边的手机一直振动着,时璨红着眼睛放下手,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又捧起那碗鸡汤。
他喝不下去,又舍不得倒掉。
他有多舍不得,就有多讨厌现在的自己。
城市南边,热闹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对于时璨发生的一切,温渔一无所知。
应酬是韩墨组的局,不少人都是长辈们那一代的交情,一群富二代聚在一起谈论的话题跨度太广,从前几年谁把男朋友踹了因为觉得对方身家不到九位数配不上自己,到即将开幕的一个现代先锋艺术展。
温渔和大部分都混了个脸熟,可真要交心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家酒吧,老板自己人,听说韩墨要来,不由分说留了最好的小包厢给他们造作。温渔问了句韩墨什么时候和这人有了交情,得到个意味不明的笑。
“之前认识的。”韩墨这么说,让他放轻松点。
几个朋友里温渔算年纪小的,无论是看在他父亲的面子,还是他本身讨人喜欢,其他人倒真的都对他和和气气。韩墨开玩笑说他有团宠气质,温渔摇头敬谢不敏。
他们聚在一起玩骰子,温渔躲去了角落,看手机。
他一直不太喜欢这样热闹的场面,周围如果都不是熟悉的面孔,温渔放不开,也不愿意去参与。
把通讯录从上翻到下,温渔有点想给崔时璨发条消息,问他鸡汤味道怎么样。他骚扰成习惯,如果没有那天的“你喜欢我啊”这句话早就发出去了,温渔纠结着,心想难不成这么明显,懊恼自己忽略时璨已然对他出柜。
他有着奇怪的坚持,两方都不提时当做无事发生,可时璨说了,他也知道是同一类人,反而迈不出步子。
有了共识,就像每一步都必须循规蹈矩。
正犹豫要不要先问了再说,纪月的电话却突然打进来。温渔怔忪片刻,起身出门去接,隔绝一室吵闹,女生的声音格外清晰:“温渔,人在哪儿呢?”
“外面玩。”温渔说。
“哟,可以啊,我还以为你在家数羊呢!”纪月玩笑一句,切入正题,“下周五清嘉和景行要回来办学籍档案的事,刚好,他们说一起去看一看老余,你去吗?”
温渔被吓得咬了舌头:“看、看老余?”
就差没明说你们是有什么疾病吗。
纪月也知道这决定太突兀,不好意思地说:“清嘉提的,我们结婚那天老余不是来了么,跟他说,咱们班那群人,有出息的挺多,老余现在带的班没什么动力,想喊清嘉回去鼓励下他们,这不是快开学了吗,又给清嘉打电话呢。”
时隔数年,温渔发现自己依然懂不了老余的逻辑:“那易景行凑什么热闹?”
“哎呀,他就是个顺便!”纪月笑着说,“他说馋学校后门那些小吃饭店了,跟着回去,还能吃吃东西——这不,把我也说动了,想着你好久没回国,应该也馋吧?”
这下正戳中温渔,他说不出拒绝的话了:“……行。”
纪月:“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劳烦温总您把日程空出来怀念青春。”
温渔笑了笑,说纪月这腔调怪怪的,又想到一个人,不由得问:“那你们喊时璨了吗?”
“没呢。”纪月捂着听筒,“怕被他拒绝,要么你去问?”
语气果断得不容他拒绝,温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尴尬得说不出话来,纪月又催他答应,思来想去,他终是没放过这个邀约机会。
他想趁热打铁,挂了纪月电话不多时,温渔叼着根烟,站在走廊尽头,调出微信界面。打字删删改改,他以前和时璨是不需要开场白的,这会儿却觉得第一句话怎么开口都显得不够自然,温渔叹了口气。
杨梅爆珠抽得很快,温渔弹掉最后一点烟灰,夹着烟蒂没扔,拨电话时还嗅到指尖的尼古丁味道散不开。
机械的通话音响得他以为崔时璨失踪的时候,终于被接起来。
那人声音低,因为发烧刚开口时甚至过分嘶哑:“喂?”
“我。”温渔说,听见他轻轻地嗯了一声,“你鸡汤喝掉了吗?今天应该喝不完的,留一碗放冰箱明天热一热吧,早上煮碗面条。”
时璨笑了声:“你就为这个?”
温渔反问:“不可以吗?”
崔时璨没回答,故意笑了下,温渔听得很恼火,不想再和他纠缠鸡汤的事:“刚才,纪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九月份的时候,许清嘉和易景行都要回来一趟。”
“……九月?”时璨讶异一瞬,含糊地说,“快了呀。”
温渔:“老余联系了许清嘉,让他回学校去。现在不是很多年都没去过了吗,后门那几家以前经常去的店,纪月把我说馋了,搞得我也很想去——”
崔时璨突兀打断他:“我不去。”
温渔没理他:“——西米露啊,烧麦啊,还有炸串串跟冒菜,米线,大晚上的,谁受得了这个。所以我答应她了,也替你答应了。”
崔时璨声音猛地大了:“我说了我不去,你别替我做决定!”
“到时候,”温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们也不去老余跟前凑热闹,就吃点东西,在校园里逛一逛——你要是愿意,我当天去接你,好吗?”
似乎不用见老师让他态度有所松动,崔时璨没说话。
温渔低声下气,对他总有无限耐心一样:“就当你陪我去,好吗?”
手掌出了汗,指尖搓一搓,那股烟味好像一路顺着攀到鼻尖,温渔舔了舔下唇,目光落在底楼舞台弹吉他的歌手身上。角度刁钻,灯光晦暗,应和观众的起哄和掌声,那歌手笑起来竟和时璨有几分相似。
他定定地看了会儿,电话一直连通着,谁都没想挂断。
终于崔时璨松口,不情不愿地问:“九月几号?”
“周六,你一定有空。”温渔说,“咱们回去看看吧,我特别想再回去一次。”
“回去有什么用。”时璨在那头低声说了一句,温渔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又否认,“没事……那,你到时候再……”
“我来接你。”温渔说,从玻璃上看出倒映着的微笑的唇角。
作者有话说:
开启回母校副本,这个副本写得我晚上做了回到高中做数学题的噩梦……一道也做不出来(梨梨委屈.jpg
第三十章
“温副总,EMBA那边发通知了,说这周末的课安排不变,您还是今晚的飞机过去吗?”小林正核对日程表,抬头问他。
“明天帮我请假,我就不去燕城了。”温渔说,“航班也……你想办法处理一下。”
小林表情为难:“课倒是没关系,但您原本定了明天晚上在燕城和分公司的几位领导有一个饭局,他们等您好几周了。”
温渔一愣,他把这事忘了,焦灼片刻说:“再往后延一天吧,我周天过去。”
小林:“那这就替您改签机票?”
温渔说可以,小林挠了挠头,按捺不住问道:“不过您明天到底有什么事方便说吗?这段时间您也过度活泼了点,韩总监私下提好几次了。”
“啊?怎么会?”对这个评价温渔一愣。
小林:“对啊,每天没工作的时候就看着那个台历傻笑——温总,这都下半年了,你还买个新台历来撕,我能问下为什么吗?”
温渔盯了她一会儿,嘴角一翘:“你一天是不是有48小时啊,不用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