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多开几个马甲怎么了(299)
“那您……”
“《河图》、《洛书》、《太乙》,狂言家观之为何?”
薄朝彦想了想,干脆走到箱子前,打开箱子将书取了出来。
是很简单的三本书,没有任何算得上特殊的装订,或是其他值得珍藏的价值,最大的价值恐怕就是书籍本身了。
《河图》、《洛书》和《太乙》都是阴阳道的书籍,从天武天皇以来,就严令禁止一般百姓拥有。
毕竟阴阳道是国家的独占工具,作为当权者,自然要将权利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
“若您所问为「书籍本身」,那这三书自是阴阳道的基石。”
“若我所问为「书籍之外」呢?”
“……那便是异想天开。”
“朝彦——!”源博雅不得不出声喝止好友。
他清楚薄朝彦和安倍晴明一向随性惯了,平日里对天皇出言不逊的次数多到数不清,但这种话怎么能当着天皇的面说呢!!!
天皇抬手制止了源博雅,语气中未有不愉,甚至带着赏识:“看来你是知晓第三个问题的答案了。”
“是,所以我说,是异想天开。”
源博雅快急到把佩刀扣出洞来,而薄朝彦接着说。
“您自觉时日无多,膝下皇子没有您的本领,不管谁继位都只会被氏族把持。阴阳寮在您在时还能称为皇室所属,可接下来就不一定了。”
他看着手中的书,敛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令博雅胆战心惊。“您想削减氏族,却不能直接下令,所以想要开放阴阳道的书籍,让每个人都能习得,从而降低阴阳寮的话语权。这当然也会动摇皇室的统治,未开的民智是最好的民智,不会思考的人民是最好的人民,您却想改变这一点——这难道不算异想天开吗?”
村上天皇无怒无喜:“你可知现在所说的每字每句都为死罪。”
源博雅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反而开始思考自己会出现在这里的缘由。
天皇陛下就是为了让他听见这样的对话吗?还是薄朝彦的胆大程度也超出了陛下的预料?
可无论如何,你也不能这样说啊!!!
源博雅快急上火了,薄朝彦却比他想的更坦荡,亦无惧。
面对神明之时他尚能从心而言,面对自称神明子嗣的人类为什么要害怕呢?
所以他也只是稳稳地注视着座上的天皇,那点恭敬其实是出于礼节,装着鬼舞辻无惨的一部分泛着红光,自己的右眼一如既往的漆黑,倒映不出任何的光亮,纯粹又异。
“此为狂言。”他的话称为敲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声钟响。
钟响之后,殿上死寂。
源博雅甚至能听到自己冷汗滴到地面的声音,因为他垂着头,不敢去看自己好友和天皇的「交锋」。
并非出于害怕,源博雅在害怕时一定会抽刀,会去直面自己的恐惧,现在不是那样。
他的对主君的忠义和对好友的情谊在不断争斗,一团乱麻分不出高低,逐渐变成脑海中嗡嗡的杂音,吵得他不堪重负。
终于,在有一滴汗水掉落地面的时候,村上天皇开口了。
“果然,只有你能去做这件事。”他依旧夷和,带着沉稳的安定,“从十几年前,我初次在殿上听闻你的事,我就知晓,薄朝彦会给平安京带来什么。”
“噢。”
“藤原劝我必须约束「狂言」在京中的泛滥,我却觉得没什么不好。会真话的人太少,能知道真话的人更少,敢让他人说真话的人更是闻所未闻啊。”
“这样。”
村上天皇站起身,走到薄朝彦面前。
他的长相其实不算威严,身量也不高大。要说的话,是普通中带着几丝儒雅的类型。
或是和他常年喜爱和歌、琴艺等东西有关,毕竟是被后世称为「使平安文化大放异彩的天皇」,在艺术上的造诣颇高。
单看面容,很难想象这是一手创造「天历之治」的严厉君王。
“我亦知晓你文字的力量,所以才只能将这桩事交给你,薄朝彦。”他说,“你无心入仕,亦不用存有政治的考量,权当是一个临死之人的嘱托罢。”
薄朝彦看着他,声音放缓:“您所嘱托为何?”
村上天皇笑起来。
“当我臣民仰望天际,不再恐于星象所害,那只是明亮干净的夜空,和照亮这一方天际的熠熠辉光。”
“当我臣民眺望远海,不再恐于黑潮狂流之,那只是被风卷起的壮阔波涛,待风静,蔚蓝之色一览无余。”
“当我臣民跪拜天子——”
他含笑,不再说了。
这实在是太令人瞠目结舌的言论了,也是只有对待了狂言家才会吐露的真言,没人能在薄朝彦面前说谎,于是谎言成为了最没有必要的东西,如果真的要隐瞒,就只能闭口不言。
可即使闭口不言,朝彦也懂了他的意思。
正式因为懂,所以才更加令人惊惧。
当权者有这样的思想是很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于他自己是这样,对于他要交迭传承的权利更是如此。
民智未开,人民不会生活得更好,他们只能依附于能替他们解疑答惑的人,谋求的是安稳。
开民智,人民也不会生活得更好,可他们会知道自己生活的不好的事实,以及自我探索出解决困境的方法。
历史就是这样变迁的,以极慢的速度。
谁能知道这个知晓自己时日无多的君主,他的所思所想呢?
薄朝彦后退一步,诚心诚意地向壮年将死的陛下鞠了一躬,礼节在此刻化为了尊重,他轻轻说,“我知晓了。”
村上天皇拂手,喊来源博雅。
“你尽管去做,有任何事都可找博雅,你也素来和他交好,不用有顾虑。”
源博雅怔住了,呆立在哪里,求助的眼神望向朝彦。
薄朝彦:“好。”
“既然你要做,那就得从晴明那边搬出来——”
“陛下。”薄朝彦打断他,这次早就原地宕机的源博雅再也没能做出任何反应,也无心去着急薄朝彦莽撞的行为了。
“即使晴明知晓这件事,他也不会说什么的,即使他是阴阳寮的一员。”
村上天皇摇摇头:“那你便去吧。”
未有狂言,声却如钟末。
***
【安倍晴明听了我的转述,没有任何顾虑或是苦恼之色。
反而,他很兴致盎然。
「如果是你的话,阴阳寮都快要完蛋了吧。」
「在这几十年,恐怕不行。」
「那也是迟早的事情。」
阴阳师是特定称谓,也是官职,当官职和权利不挂钩,那么也没有继续存续的必要了。
后世只会留下阴阳师的传说。
大阴阳师安倍晴明似乎认为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年少时他曾对我说:「阴阳师需通晓人性,精通汉诗,也得具有吟咏和歌的能力,乐器自然也不能落下。典雅卑劣,这就是我想带上的面具。」
晴明做到了,做得尽善尽美。他善于沉浮宦海,却心不在此。他是阴阳间维持各处光鲜亮丽的帘帐,见我要掀开帘帐,也只是言笑晏晏,说,好。
我了解他,他了解我,我俩一拍即合。
不理解的是源博雅。
他被天皇的嘱咐而惊得夜不能寐,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又担心我的举动会引来祸端,于是干脆没日没夜蹲在我身边。
而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拿着那三本书,仔细地誊抄着。
抄完一本,我递给他,让他拿去给出门后遇到的第五个人。
第五个人……第五个人……
博雅颇为慎重地念叨着,严阵以待出了门。
其实给谁都无所谓,源博雅交付的薄朝彦誊写的书籍,只要有这样的名头,傻子也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没收的书籍。
一本是不够的,数量也不必太多。因为书籍就是这样方便的东西,文字将所以的内容都保存下来,看见了,阅读了,领悟了,记住了,然后流转在平安京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