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颜记(98)
语罢谢爵自己也愣住了,睁开眼无声地重复了一遍,一时不知这话从哪里冒出来,自己又是怎么不假思索就说出口的。他无暇顾及,只好把眼光定在墨字上,匆忙道:“当时买玲珑看到了我手里的骨哨才判断我是灵光或流云那边的,这两批画骨肯定都持有骨哨……腐草……她提到天杏岗茂月院子里的那些草名叫腐草!”
直等他讲完了,陆双行沉默须臾,像是在慢慢理清楚这些消息。谢爵一目十行扫着自己记下来的内容,立刻又补充道:“你记得琴琴瑟瑟早前带回来的那封信吗,凌花洞水月乡百先生收,百先生就是白衣仙,灰窟的异乡客百扶——他怎么有这么多名字!”
谢爵自言自语着,脑海中同买玲珑的对话不断涌出,他干脆对着字把买玲珑说的那一长串话念出来,低洼幽静之谷、浓浓的雾与浅河,镜花水月之地。谢爵身上起了层寒津津的凉意,他发觉这些词看着有些眼熟,跟着已悄然走神,只是口中还在讲道:“她哼了一首歌……”
陆双行插话说:“歌?”
谢爵顿时懊恼不已,用指节使劲儿顶着额角,沉声道:“她唱的两个字我很眼熟,可怎么都想不起来,不知是否因为哼唱令口型变了样……”
“你听不见了?”陆双行打断他道。
谢爵不由点了下头,全然忘记陆双行根本看不到,“我现在好像也听不见,你等等。”他说着拿骨哨敲了下窗框,当真没听到任何回响。谢爵把骨哨重新握回去,“你听到了吗?”
“……没有。”陆双行毫无起伏道。
谢爵一顿,看来骨哨并不能传递周遭外物的声响,仅仅能传递两个人之间的话语。大抵是陆双行猜到了他在做什么,又说:“我是……想你即刻赶来浮萍村。我会在上浮萍村等你。”
谢爵一下子安静,飞快地思索起来。师徒俩如今虽横着一道天堑还未解决,但终究是有多年默契。自己现在听不见,身体情况未定,陆双行仍然说出了希望他过去,一定是非得他去不可的事;现在不讲情况,那就是说不清楚的事。
谢爵毫不怀疑,当即道:“我即刻就去。”
“……相信我。”与此同时,陆双行哽了下,慢慢道。
谢爵没有回答,只是边疾步往外边说:“等着我。”
他把骨哨塞进袖袋,一路狂奔到修刀房去拿玄刀。跑到下面才猛然想起徒弟那句在上浮萍村等着,莫不是他如今在别的地方?谢爵抓着骨哨喊了几声,没能得到回应,只好作罢。
取来玄刀时,谢爵无意间瞥见了瑟瑟的刀。他抿了抿嘴唇,权衡须臾便决定带上瑟瑟一道前往。曹琴琴是在宜州南线上失踪的,即便分骨顶至今没能有一个下落不明的骨差活着回来,谢爵也不愿相信她真的已经离世。
有太多事了,像是过去许久、也像是只一眨眼。除了瑟瑟,或许还没人来得及为琴琴悲伤,或许此行可以在悲伤降临前便将她活着带回来。
谢爵从修刀房的院子里把锦缎抓了出来,托她跑得快去找瑟瑟,带人到山下会和。锦缎是明白事的,不必交代便知道要是看一眼、瑟瑟还是那副爬都爬不起来的样子,就什么也不比划自己回来。
锦缎点点头一溜烟跑了。谢爵牵着快马,这一等,锦缎却足足去了半个时辰才回来,见到他时满头大汗,神色慌乱。谢爵心里咣当一声,预感大事不妙,果然,锦缎比划半天,谢爵全看懂了,倒宁愿自己看不懂,简直要两眼一黑。
昨天夜里瑟瑟便从药房回了山下客栈休息。锦缎先是去药房找,听药房的人说她回了山脚下,又跑去客栈,找来找去不见人影,问了才知道她压根就没来过客栈!
瑟瑟的刀谢爵替她拿了下来,这时候她刀也不带就没了影子,肯定不是跑去城里哪儿玩着散心去了。她不拿刀走就是不想惊动任何人,谢爵一个头两个大,只能拍拍锦缎肩头,嘱咐说:“去找司郎和你爹,告诉他们要是瑟瑟回来了就看起来,绝不能拿刀给她。”
他拎起瑟瑟的玄刀,“这把我带走,我想她只能是自己跑去宜州了,快的话我能追上。真碰上了她定是不肯自己回来的,那时有把刀总也不会错。”
锦缎拼命点点头,拍拍谢爵,又拍拍马背,意思是“路上小心”。
谢爵揉了她脑袋一把,翻身上马。
宜州南线上仍旧是谢爵记忆中的模样,披星戴月跑马赶路业已习以为常。他没有追上曹瑟瑟,这不该,脚下已是最快能到宜州的路线。如果瑟瑟根本没去宜州,那她还能去哪儿?
一路怀揣着惴惴不安,谢爵在进山前修书一封发往分骨顶,眼下肯定是来不及等回信了,只能在信中告知分骨顶众人没找到瑟瑟。
而后就是安置马匹,上山。登顶时他食指指尖上扎进了一根小小的毛刺,谢爵垂眼挤着毛刺往上走。一抬头,绚烂日光扫净宜州那仿佛施加于身上的雾障,如旷野般宽宏、明朗。
陆双行正站在金灿灿的日光下。
第120章 一二〇·日光
一开始,没人说话。谢爵捋了捋头发,避开徒弟的眼神,山顶上日光灿烂,有些晃视线。谢爵想揉眼睛,可指尖上那倒刺还没弄出来,只能用掌根蹭了一下。恰好在放下手时陆双行抛来了样什么东西,谢爵不由伸手接住,仔细看看,是枚小巧可爱的珠花发钗。
他拿在手上转了一圈,问说:“哪儿来的?”
陆双行走在前面领路,听见他问,站住脚回头,令谢爵能看见自己口型,“山下换的。”
进而又是一阵子沉默,谢爵不明白他换这玩意儿做什么,倒是陆双行注意到他带了两把玄刀,稍作思量便停下来问道:“是不是瑟瑟不见了?”
谢爵叹了口气,略一点头。
下去的路比上山更陡,陆双行回身伸手想扶一把,谢爵犹豫了下,还是抓住了。所幸两人的手很快就分开,说不清楚是谁先松开谁的。陆双行再次问说:“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夜里。”谢爵答说。
如果瑟瑟是往宜州继续搜寻琴琴的踪迹,那至少有很长一段路线都是和谢爵重叠的,她只早离开一个晚上,没道理追不上人。师徒俩默契地没再提这事,一同来到了山底的下浮萍村。
谢爵在路上这几天,陆双行已把附近的地形摸清楚了,很是轻车熟路。两人正靠近房屋,迎面跑过来一小丫头,谢爵一愣,小丫头气冲冲对陆双行喊道:“哥哥你又去哪儿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小丫头注意到他身后的谢爵,脸倏地红了,似乎是懊悔在生人面前大呼小叫。谢爵瞧她可爱,忍不住脸上带了笑意。陆双行冲他介绍道:“这是锁儿。”
谢爵明白了,把适才陆双行抛给他的那支珠花递给锁儿,锁儿红着脸忙摇头,谢爵再递,她才小心翼翼接过,连说了好几个“谢谢”。陆双行摆摆手,吩咐说:“去找你娘。”
锁儿点点头跑了,谢爵直起腰,看着她跑去的方向问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陆双行偏偏头,似是不知从何说起,只道:“你该见见她娘。”
说罢,他自己领着谢爵往锁儿跑走的方向过去。师徒俩走近院子,碰巧贾玉娘闻讯出来,边走边在围裙上蹭手。谢爵同她对上视线,仿佛双手突然抽动了下,还没来得及反应,手已经放在了玄刀的刀柄上。
贾玉娘脚步当即顿住,一众还没做声,锁儿蓦地又从屋里冒出来,嘴上喊说:“娘——”
谢爵的手当即拿开,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陆双行朝锁儿一抬下巴,“去找你阿爷阿奶吧,别让他们瞧见了刀。”
锁儿“哎”了声,欢欢喜喜出了门。待小丫头瞧不见了,贾玉娘才松了口气,瞥着谢爵阴阳怪气道:“好眼力。”
谢爵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些奇怪,不知为何,只一眼他便觉得贾玉娘是画骨,现在她这句话可不就证实了。谢爵看向徒弟,陆双行明显是知情的,师徒俩对望一眼,贾玉娘哼了声,拾起门口的背篓,快步出去。